腊月廿三,祭天大典前夜。
尚服局的宫人跪满文德殿外殿,手捧鎏金托盘,盘中盛着明日大典需用的全套祭服。十二重衣、九旒冕冠、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大带素鞸……每件皆是数十名绣娘耗时半年的心血。
赵泓站在殿中,只着素白中单,长发未束,披散肩头。他抬手,尚宫上前,为他披上第一重——玄色缯衣。
衣料沉得像夜。
“陛下,”尚宫轻声禀报,“按钦天监所算,寅时三刻启驾,辰时正刻入太庙。沿途净街,禁军已布防三班,皇城司协防……”
赵泓没应声。
他的目光落在托盘最上方那顶冕冠上。
冠以桐木为胎,表裱黑纱,前圆后方,象征天圆地方。冠前后各垂九旒,每旒串白玉珠九颗,以五彩丝线为缨,贯玉簪导。冠顶有綖板,板上覆綖布,名曰“延”。
九旒,天子之制。
赵泓伸手,尚宫捧冠跪呈。
冕冠入手,比想象中更重。不是桐木的重量,是那八十一颗玉珠,是珠中承载的江山社稷,是三百年来赵氏皇族的血与骨。
他缓缓将冕冠戴在头上。
玉珠垂落眼前,随着呼吸轻晃。每颗玉珠都打磨得极圆润,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但赵泓透过珠串看出去,殿中一切都被分割、扭曲——烛火变成九道摇曳的光带,宫人的脸被切割成破碎的片段,连窗外的夜色,都被玉珠折射成一片模糊的幽蓝。
他向前走了一步。
玉珠相撞,发出极轻的“叮玲”声,像远山的泉,又像囚徒的镣铐。每一步,珠串晃动,在额前投下九道晃动的阴影,如牢笼栅栏,将视线禁锢在方寸之间。
原来这就是天子眼中的世界。
被分割的,被限定的,被重重珠帘困住的孤高。
“陛下,”尚宫捧上玄衣,“请更衣。”
赵泓抬手,宫人为他穿上玄色上衣。衣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皆用金线掺孔雀羽捻成,绣工细密如生。他抚过肩头的“山”纹——绣的是泰山,层峦叠嶂,云气缭绕。
但指尖触到的质感不对。
不是丝线的柔滑,而是……微微扎手。
赵泓凝目细看。山体轮廓的绣线里,掺着极细的黑色发丝,与金线混织,远看只是阴影,近看才能发现那些发丝的光泽与丝线不同。
“这是什么?”他问。
尚宫脸色一白,伏地颤声道:“是……是绣娘自作主张……”
“朕问,这是什么发丝。”
殿内死寂。
良久,角落里一个老绣娘匍匐上前,额头触地:“回陛下,是……是庆王府歌姬的头发。三日前,庆王世子赵珏府中歌姬三十七人,因‘侍奉逆党’之罪,全部绞刑处决。奴婢……奴婢斗胆,取了些许发丝,混入金线……”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赵泓的手指还停在那片“山”纹上。
发丝细软,但掺在金线里,绣出山石的嶙峋质感,竟比纯丝线更逼真。只是触手时,那些断发微微刺手,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提醒他:这座江山,是用人命堆成的。
“绣得不错。”他忽然说。
老绣娘一愣。
赵泓收回手:“起身吧。朕赏你——明日之后,去尚功局领个掌事女官的缺。”
“谢……谢陛下隆恩!”老绣娘磕头如捣蒜。
赵泓不再看她,继续更衣。
纁黄下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大带素鞸,玉具剑,赤舄履。一层层穿戴,每加一重,肩上的重量便沉一分。
最后系上蔽膝。
蔽膝红底金边,上绣龙纹。尚宫为他系带时,赵泓听见细微的“沙沙”声——不是衣料摩擦,而是纸张。
他扯开蔽膝内衬。
里面缝着数十片碎纸。纸已泛黄,墨迹斑驳,但能看出是庆王府密函的残片。有些写着“西夏梁王亲启”,有些画着边关布防图,还有些是庆王与朝臣往来的账目。
“谁缝的?”赵泓声音听不出情绪。
臻多宝从殿外阴影中走出,跪地:“是臣。”
他今日也穿了祭典的官服——宦官最高品级的紫色常服,胸前绣练鹊纹,腰间佩银鱼袋。但脸上依旧苍白,唇上那道伤结了暗红的痂,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为何?”赵泓问。
“明日祭天,陛下要告慰祖宗,肃清朝堂。”臻多宝垂首,“这些密函残片,是庆王谋逆的罪证,也是陛下肃清的功绩。臣以为,当随陛下入太庙,让列祖列宗亲见。”
赵泓看着那些碎纸。
行走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确实像镣铐拖地。不,更像无数冤魂在低语,诉说着那些被庆王害死的人,那些被埋在影壁里的骨,那些被烙在皮上的碑文。
“起来。”他说。
臻多宝起身。
赵泓走到他面前,伸手,指尖拂过他胸前的练鹊纹。两只鹊鸟相对而飞,羽翼舒展,本是成双成对的美意。
“这鸟儿,”赵泓轻声说,“本应双飞。朕却让你……孤影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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