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泓独自站在冰冷的外间,太医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油尽灯枯”、“灯油”、“最后一根稻草”……这些字眼在他脑中疯狂地撞击、轰鸣。他僵硬地转过身,透过珠帘的缝隙看向内室昏暗的床榻。臻多宝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像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人偶。唯一支撑着赵泓的,只剩下太医那句沉重如山的嘱托——心静。
他慢慢走回床边,在脚踏上坐下,如同守着一簇随时会熄灭的残烛。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这一夜,无比漫长。他握着臻多宝冰凉的手,那手枯瘦得只剩下骨头和一层薄皮,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赵泓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拢着,用自己的掌心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徒劳地想要暖热那彻骨的冰凉。每一次臻多宝呼吸变得微弱,他的心就猛地提到嗓子眼;每一次那微弱的呼吸又稍稍恢复一点,他才敢小心翼翼地呼出半口气。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烛台上的蜡泪堆叠,如同凝固的绝望。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了,天空却依旧灰蒙蒙地沉着,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这种天气,对赵泓而言,意味着另一场无声的折磨。
多年前在北疆战场上落下的旧伤,在这湿冷入骨的天气里,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筋骨。尤其是左膝,每一次弯曲或用力,都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钝痛和酸胀,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里面搅动。赵泓极力掩饰着,步伐尽量维持着平稳,只有在无人注意时,眉头才会因那骤然加剧的痛楚而紧紧拧起。
臻多宝的精神在咳血昏厥那晚后更加萎靡,几乎整日昏睡。赵泓守着,心一直悬着。午后,药煎好了。赵泓起身,准备去小厨房取来。膝盖处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钝痛在站起的瞬间骤然尖锐,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他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晃,左腿瞬间脱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踉跄了一步,手仓促地扶住了身旁沉重的花梨木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就这么一个踉跄,一个扶桌的动作,极其短暂。
床榻上,一直闭目昏睡的臻多宝,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那双眼眸依旧空洞,枯寂,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琉璃珠。然而,就在赵泓踉跄扶桌、眉头因剧痛而痛苦蹙紧的那一刹那,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极快地闪过。
快得如同错觉。
是惊愕?是意外?还是……一丝被沉重麻木层层掩盖下、连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亦或是更深沉、更晦暗的……自责?
那难以捕捉的情绪只是一瞬,快得让人无法分辨,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随即,那双眼眸便重新缓缓闭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睁眼,只是昏沉中的无意识动作。他的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面容枯槁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赵泓并未察觉那道目光。他站稳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膝盖处翻江倒海的痛楚,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这才迈开步子,尽量平稳地走出内室去取药。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床榻上臻多宝那掩在锦被下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苍白的月牙印痕。死水般的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因那一瞬的踉跄,被极其微弱地搅动了一下。
药香,那浓得化不开、苦得渗入骨髓的气息,依旧是这方小小庭院永恒不变的主调。它弥漫在每一缕流动或停滞的空气里,附着在每一片树叶、每一块青砖上,日复一日,如同一种无言的宿命。廊下那只小陶炉终日不熄,文火舔舐着瓮底,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咕嘟”声,熬煮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坚持。
赵泓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围绕这药香和那张病榻的片段。煎药,喂药,清理,守候。他沉默地做着一切,动作早已熟练得刻入骨髓,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眼底深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忧惧,泄露着这具躯壳下灵魂的沉重。
臻多宝则彻底沉入了那片死寂的深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茫茫地投向虚无的某处,对周遭的一切再无反应。他不再抗拒喂到唇边的药汁,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意识的提线木偶,顺从地被赵泓扶起,药汁灌入口中,再无声地吞咽下去。呛咳似乎也少了,不知是因为身体衰败到连呛咳的力气都已失去,还是那碗苦药终究在绝望的沉默中发挥了某种麻痹的作用。
庭院里只剩下两种声音:药瓮里那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咕嘟”声,以及赵泓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阳光偶尔会再次光顾,穿过云层,洒在冰冷的廊下。赵泓依旧会小心地抱臻多宝出去,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安置在躺椅里。但臻多宝的脸庞再也不会因那点暖意而泛起一丝光彩。他闭着眼,阳光落在他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上,仿佛能穿透过去。他安静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游气。
庭院里,死寂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那弥漫的药香,苦涩依旧,却似乎也在这无边的沉默中,沉淀成了一种凝固的、令人绝望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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