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沉入子夜,白日喧嚣被浓墨般的死寂吞噬。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入死寂,唯有远处巡夜禁军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巨兽在黑暗中缓慢而沉重地踩踏着大地,间或夹杂着铁甲叶片摩擦的冰冷刮擦声。这声音钻过厚墙,渗入“多宝阁”那幽深如古墓甬道般的地底密室,更添几分砭人骨髓的寒意。
密室里,空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陈年纸张的霉味、烛泪燃烧的焦糊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极其顽固的腥甜——那是从臻多宝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生命缓慢流逝的气息。墙角的兽首铜炉里,炭火半死不活地暗红着,吝啬地挤出一点可怜的热量,却丝毫无法驱散从石壁深处透出的阴冷湿气。
巨大粗糙的原木桌案几乎占据了密室中央,上面铺展着一张巨大的临安城舆图,墨线勾勒出纵横的街巷、巍峨的宫阙、曲折的河道。舆图之上,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细沙,沙面上沟壑纵横,高低起伏,俨然一座微缩的城池模型。这便是临安城的沙盘,每一寸起伏都凝聚着臻多宝呕心沥血的计算。沙盘边缘,密密麻麻堆满了代表各方势力的标记:粗糙打磨的木块代表禁军各厢,染成不同颜色;小巧的铜制骑兵是高俅麾下的精锐铁鹞子;陶土捏成的宫阙模型代表大内;几枚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子,则标记着他们推测中高俅可能布置的致命暗桩。
赵泓背对着密室唯一的出口——那扇包着厚厚铁皮、沉重如墓碑的暗门,纹丝不动地站着。他身姿挺拔如古松,玄色劲装紧贴着他贲张的肌肉线条,仿佛一尊沉默的钢铁塑像。他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则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内衬。他目光如鹰隼,锐利地扫视着沙盘上的每一处细节,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要将沙盘上每一粒沙子、每一个标记都刻入骨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深锁的眉头,昭示着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明日,便是大朝会,决定生死的舞台已经搭好。成,则拨云见日;败,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昏黄的光晕随之摇曳,将桌案对面那个枯瘦身影的影子在布满标记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臻多宝就坐在沙盘的另一端,背脊佝偻着,像一张被拉满却又濒临断裂的硬弓。他裹在一件宽大、洗得发白的靛蓝旧袍里,袍子空荡荡的,仿佛下面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他整个身体都隐在沙盘巨大阴影的边缘,只有一双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生命力。那是一种病态的、不顾一切的光,仿佛要将灵魂连同残躯都烧成灰烬,只为点燃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沙盘边缘急促地敲击着,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哒哒声,像雨点击打在朽木之上。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压抑不住的、风箱般嘶哑的喘息。他的脸色在昏黄烛火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蜡黄,薄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紫色的细小血管清晰可见,如同冰层下冻僵的河流。
“咳咳…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咳猛地攫住了他,瘦削的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随时会被这阵咳嗽撕裂。他猛地低下头,用手死死捂住嘴,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枯瘦如柴、皮肤松弛的手臂。咳嗽声在狭小的密室里闷雷般回荡,带着一种肺腑被强行撕扯的可怕粘稠感。
赵泓的身影动了。他像一道无声的黑色闪电,瞬间便到了臻多宝身侧。没有言语,他一手稳稳地扶住臻多宝剧烈起伏的肩胛骨,另一只手已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扁平的小锡壶,熟练地拧开盖子,递到臻多宝唇边。
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密室里的霉味和烛烟味。
臻多宝没有拒绝,就着赵泓的手,急促地啜饮了几口那深褐色的药汁。那液体仿佛带着灼烧的力量,强行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他喘息稍定,松开捂住嘴的手,一块素白的丝帕迅速被塞回袖中,但赵泓锐利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帕子边缘迅速晕染开的一抹刺目暗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毒花。
赵泓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那抹暗红,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具杀伤力。他沉默地将锡壶盖好,重新挂回腰间,动作沉稳,但扶在臻多宝肩上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想用自己的力量,将这具即将燃尽的残烛强行固定在世间。
“无妨。” 臻多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沙盘上那微缩的临安城。他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次指向沙盘中心那一片用朱砂精心勾勒出的区域——大宋皇宫的核心,大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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