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关的第七个清晨,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风依旧卷着黄沙,却吹不散弥漫在残破关隘上空那层厚重的、混合着血腥、焦糊、腐臭与浓烈草药味的灰霾。阳光挣扎着穿透这层污浊的帷幕,投下惨淡的光,照亮的是地狱绘卷的余烬。
关墙如同被巨兽啃噬过,垛口坍塌,墙体布满巨大的焦黑坑洞和刀砍斧凿的深痕,裸露的夯土被血反复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城头,幸存的守军或倚着断壁残垣,目光空洞地望向关外狼藉的战场;或机械地用豁口的刀、断柄的矛,清理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每一次拖动,粘稠的血浆便在冰冷的石面上拉出长长的暗红色拖痕,发出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乌鸦成群结队,聒噪地盘旋俯冲,贪婪地啄食着散落的残肢断臂,黑色的羽毛沾着暗红的碎肉。
赵泓站在西城一段相对完整的雉堞后,玄色的山文铠早已失去了光泽,被血、泥、烟灰糊成一片板结的硬壳,肩甲一道深深的刀痕几乎将其劈开,露出内里磨损的皮革。胸甲上狻猊的兽首沾满凝固发黑的血块,一只兽眼被某种钝器砸得凹陷下去。他没有戴盔,乱发被血和汗黏在额角,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面新添了几道尚未结痂的血口。他扶着冰冷的墙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投向关外那片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土地。
尸骸。无穷无尽的尸骸。
蒙古人的,宋军的,战马的。层层叠叠,铺满了关前的旷野,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模糊的黄沙地平线。破碎的牛皮盾牌、断裂的弯刀、崩碎的长枪、扭曲的云梯残骸、被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巨大回回炮……这些钢铁与木石的残骸与血肉模糊的躯体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宏大而残酷到极致的死亡静物画。几处尚未燃尽的草料堆和攻城器械的残骸,兀自冒着滚滚浓烟,如同大地泣血的伤口。刺鼻的焦臭味是这幅画作最浓烈的底色。
赵泓的视线扫过这片修罗场,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寒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被血与火反复淬炼过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重。每一具倒下的躯体,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雷震最后那声“潼川——不破!”的咆哮,仿佛还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空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镔铁点钢枪枪杆,冰冷的触感传来,枪缨早已被血浸透成暗褐色,硬得像铁刷。
“将军,”副将王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同样嘶哑疲惫,带着劫后余生的空洞,“清点…初步清点出来了。守军…战死、重伤不治者…逾三千七百人。城内百姓…被流矢、坍塌波及者…过五百…铁马帮…雷帮主以下,折损精锐弟兄…一百三十八人…百草堂弟子,殉职…二十一人…”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泓的心上。三千七百…三千七百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化作了关墙下冰冷的泥土。雷震,那个豪气干云、拍着胸脯说“交给俺”的汉子,就在这三千七百之列。赵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关外浓烈的死亡气息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
“朝廷援军…何时能到?”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探马回报,前锋轻骑…明日午后可抵。”王昆答道,顿了顿,声音更低,“苏堂主那边…西水门区域,还是有几十个中毒深的…没熬过去。苏堂主她…心力交瘁,也倒了,呕了血…”
赵泓猛地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备马!去西水门!再去百草堂的药庐!”
西水门枢纽附近,临时搭建的芦席棚子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几十具盖着草席的遗体排在地上,草席边缘渗出暗色的水渍。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恐怖——肢体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关节呈现出怪异的肿大和青黑色泽,肌肉萎缩干瘪,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皮肤布满龟裂的纹路,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空气中除了血腥和尸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甜腥味——这是“碧磷腐骨散”深入骨髓后留下的印记。
“呕…” 一个年轻的百草堂弟子刚揭开一具遗体的草席看了一眼,便再也忍不住,冲到旁边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混着胃液吐了一地。
苏妙手靠在一根支撑芦棚的木柱旁,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窝深陷下去,青黑色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她身上那件素净的青布衣裙沾满了各种污渍——血、脓、药汁、泥土。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女弟子正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她嘴角残留的一点暗红血渍。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脱力和毒素侵蚀带来的虚弱。连日不休不眠的高强度救治,再加上频繁接触剧毒患者,她自己也中了碧磷腐骨散的余毒,虽然凭借深厚的药石功底和及时的“鸩羽清”压制住了,但脏腑受创,元气大伤。
看到赵泓大步走来,苏妙手挣扎着想站直身体,却被赵泓一个手势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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