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火堆持续的噼啪声和臻多宝那越来越微弱、几乎被火焰吞噬的断续喘息中艰难地流淌。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臻多宝身体的剧烈颤抖才终于开始平缓,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令人窒息的疲惫。那紧锁的眉头,也极其艰难地、微微地舒展了一丝缝隙。
他极其缓慢地、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与算计,只剩下大病初愈般的迷蒙和深不见底的倦怠,仿佛刚刚挣脱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噩梦。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上浮,感官迟钝地接收着外界的信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温暖的橘黄色火焰,然后是火焰上方那只骨节分明、沾着炭黑的手,正握着一根枯枝,稳定地拨弄着火堆里的木柴。
臻多宝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迟缓地向上移动。
赵泓坐在火堆旁,背脊挺直,如同庙外那几棵在寒风中矗立的老松。他侧脸对着臻多宝的方向,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深邃的明暗交界。他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火焰,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火光,像沉入了两颗沉默燃烧的星辰。那专注的、如同磐石般沉默守护的姿态,眉宇间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凝重与担忧……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强光,瞬间穿透了臻多宝意识里残留的、厚重的冰冷迷雾。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战栗,并非寒冷,而是某种遥远记忆被狠狠撞动的回响,让臻多宝整个人恍惚了一下。
眼前的轮廓,奇异地与记忆深处某个早已模糊、却始终带着恒久暖意的影子重叠了——那是他的父亲。许多年前,在那些被疾病折磨得昏沉漫长的深夜里,那个如山般沉稳可靠的男人,就是这样沉默地守在他的病榻前。一只带着薄茧的、温热的大手会覆上他滚烫的额头,驱散梦魇。那眼神里,盛满了同样的、沉甸甸的担忧,以及一种令人无条件信赖的安稳力量。那份流淌在血脉中的、属于家族传承的浩然正气与守护之责,曾是他整个摇摇欲坠的童年里,唯一坚不可摧的堡垒。
久违了……
一股极其陌生、带着滚烫温度的暖流,混合着尖锐得如同冰锥刺入心脏般的痛楚,毫无预兆地、蛮横地冲撞着他冰封已久的心房。如同沉寂了千万年的极地冰盖,被一颗天外坠落的陨石狠狠击中。冰层深处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听闻的碎裂声,冰屑簌簌落下,激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搅动着那死水般冻结了太久的黑暗。
恐慌瞬间攫住了臻多宝。他猛地垂下眼帘,像被那温暖的光灼伤,不敢再看第二眼。那光太亮,太暖,让他无所适从,仿佛要将他在黑暗中浸染了太久的灵魂彻底暴露、焚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痉挛般地攥紧了覆盖在身上的那件深青色劲装衣襟。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上面还残留着赵泓的体温和尘土的气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然而内心,却已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剧烈地冲刷着他早已锈蚀的堤防。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官府鹰犬,一个六扇门的捕头,一个本该是他复仇棋盘上注定要利用、也终将被舍弃的棋子!他身上的那份在黑暗中依旧不折的刚直,那份在重重迷雾中执着追索真相的韧劲,那份在他病发时笨拙却真实得刺眼的守护……这一切,都像一面冰冷澄澈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他自己那被仇恨彻底扭曲、被黑暗完全浸透、早已面目全非的灵魂。
一丝微小的、却足以致命的动摇,如同剧毒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复仇信念的磐石。那磐石曾坚不可摧,支撑着他走过尸山血海。复仇……是否真的要将一切,连同这偶然窥见、久违了的、如同父亲身影般的光明与温暖,都一同拖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真的要亲手斩断这黑暗中唯一可能的、通往光明的路径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油!
轰——!
比地穴更深沉的黑暗,比寒毒更刺骨的冰冷,瞬间反扑,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将他吞噬!眼前不再是跳跃的火光,而是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黏稠的猩红覆盖——那是家族倾覆之夜的冲天大火!是亲人倒卧在血泊中、至死也无法瞑目的空洞双眼!是仇人站在火光与尸骸之上、那张狂得意扭曲到极致的狂笑!是无数个被蚀骨仇恨啃咬、在冰冷孤寂中辗转难眠、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漫漫长夜!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滚烫的铁锈腥气,狠狠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这缕光,再温暖,再像记忆中父亲的守护,也终究照不进他早已被鲜血浸透、被黑暗彻底填满的深渊!他是官,是庙堂秩序的爪牙,他的路,是煌煌正道,是阳光下的坦途。而自己的路,注定是幽冥鬼蜮,是尸山血海,是永无止境的沉沦!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点可悲的、微不足道的动摇,不过是懦夫的软弱!是对惨死亲人最无耻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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