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东君没有立刻说话。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眸子,如同最精密的天机仪,紧紧锁定着赵玉真的双眼,仿佛要穿透一切伪装与掩饰,直接窥见他灵魂最真实的震颤与底色。阁内陷入了短暂的、令人屏息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李念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百里东君忽然向后靠回椅背,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慵懒与调侃,而是如同云开月明,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了然、释然,以及发自内心的欣慰与赞赏。他轻轻抚掌,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
“‘执剑人’…好,好一个‘执剑人’!”他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心中有执,非是滞碍,乃是锚点;剑方有魂,非是凶器,乃是守护。恭喜赵兄,破心中樊笼,见真我本心,立守护之道。此道,比那清静无为,更近天道真情!雪月城的大门,从此,永远为你敞开!”
最大的、也是最关键的外部障碍,在这位大城主一语定乾坤之下,烟消云散。
赵玉真心中那悬了许久、重若千钧的巨石,轰然落地。他感激地看了百里东君和司空长风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承诺。然后,他的目光,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完完全全地、带着卸下所有负担后的轻松与炽热,落在了李寒衣身上。
李寒衣在他开始诉说那番石破天惊的决定时,便已抬起了头。她静静地听着,脸上如同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没有任何表情的涟漪,仿佛一尊隔绝了七情六欲的玉雕神女。但若有人能近距离细看,便能发现,她握着那只素白瓷杯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绷紧,指节透出一种失去血色的苍白,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眸底最深处,正有滔天的巨浪在无声地翻涌、撞击!过往十六年的分离之苦、独自孕育抚养女儿的艰辛、对他“道心至上”的怨怼与心寒、昨夜濒死的恐惧、女儿遇险的绝望……无数被强行冰封的情感,在此刻,被他这番近乎燃烧自己、只为奔赴而来的誓言,彻底引爆!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太过执着于儿女情长,是自己无法勘破情关,是自己被这红尘俗爱所困,修为才停滞于玉女心经的瓶颈,无法臻至那传说中的“剑心通明”至高境界。
可直到此刻,亲耳听到他为了她与女儿,甘愿舍弃象征着他半生成就的青城山掌教之位,亲耳听到他那“你在处即是道”的惊世宣言,感受到他那份将她与女儿置于毕生追求之上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才如同被一道九天玄雷劈中灵台,骤然惊醒!
自己心中那层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寒冰,那所谓的“剑心通明,不为物扰”,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为偏执的“我执”?执着于过去的伤痛而不敢再信,执着于对他所谓“道心”的失望而封闭自我,执着于用最冰冷的铠甲将自己层层包裹,以为这样就不会再受伤……
正是这份深藏不露的“我执”,让她画地为牢,让她无法真正触摸到剑道更高境界的真谛——那并非无情无欲,而是历经至情至性后的通透、包容与坚定的守护!是明知前路艰险,依然愿意与之并肩同行的勇气!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冰面碎裂声,在她心湖深处蓦然响起!
那困扰她多年、如同天堑般横亘在前的玉女心经最高瓶颈,竟在这一刻,因心境的豁然开朗、因那层厚重“我执”的冰封骤然破碎,而产生了剧烈的松动!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原本纯粹冰冷、带着寂灭意味的剑气,开始发生玄妙的变化,多了一种厚重如大地般的包容,一种如同春风化雨般的生机,一种与赵玉真那煌煌紫气、生生不息的“道化乾坤”意境隐隐共鸣、相互交融的、更为圆融浩大、刚柔并济的全新力量正在孕育而生!
她缓缓抬起眼帘,迎上了赵玉真那毫不掩饰的、带着紧张、期待、以及如海深情的目光。
一直紧绷的、如同冰线勾勒出的唇角,终于,极其缓慢地,克服了某种无形的阻力,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却无比真实而动人的弧度。
那是一个清浅得如同水面涟漪、转瞬即逝的笑容,却仿佛蕴含着融化万古冰原的温暖力量,瞬间照亮了她清冷绝俗的容颜,美得惊心动魄,足以让日月为之失色。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请你留下”。
但她这个冰雪初融的笑容,这个眼中再无阴霾、只剩下清澈见底的释然与温暖的眼神,已然是这世间最动听、最坚定的回答。
赵玉真看着她唇边那抹昙花一现、却足以让他铭记永生的笑意,看着她眼中不再有丝毫掩饰的释然与如水温情,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种巨大到近乎疼痛的幸福和圆满感所充盈。十六年的魂牵梦萦,一路奔波的艰辛磨难,所有难以言说的付出与等待,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超越想象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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