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疑问和寒意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罩住。他想拒绝,想把这女人连同那诡异的照片一起赶出去,可手里那叠沉甸甸的钞票,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单,父亲瘫痪在床的身影……无数画面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
女人的催促变成了哀求,又变成了尖锐的哭嚎,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刺耳。她身上那股说不清的、混合着廉价肥皂和某种淡淡腐朽气息的味道,一个劲往陈默鼻子里钻。
“……好。” 这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等着。”
他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后院与铺子相连的那扇小门。父亲中风后,行动不便,却坚持要住在这铺子后头隔出的小间里,白天还常让人把他推到后院,守着那些竹篾、彩纸、糨糊,说是“看着才安心”。陈默只当他老糊涂了。
后院比前铺更暗,只有屋檐下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小灯泡,勉强照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空气里的甜腥气更浓了,还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和旧木头的味道。墙角堆着成捆的竹篾、各色彩纸,还有一些半成品。父亲陈守业果然坐在那把他惯常坐的旧藤椅上,背对着这边,面对着工作台。工作台上,似乎立着一个已经糊好大半的纸人,看身形,是个女人。
“爸。” 陈默叫了一声,声音发紧,“前面来个急单,要个红色纸人,样子……样子有点怪。得您来,我做不了精细的。”
陈守业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那佝偻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些。昏暗中,他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对襟褂子,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泥塑。
陈默等了几秒,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前头那女人压抑的、断续的抽泣声隐约传来,像细针在扎他的神经。他忍不住,朝工作台走去。
“爸,你看这……” 他走到父亲侧后方,目光下意识地先落在了工作台那个纸人上。
那纸人果然是个女形,骨架已经扎好,身体部分糊了白纸,尚未上色。但吸引陈默目光的,是纸人旁边散落的材料——不是通常用的那种鲜艳的彩纸,而是一种奇异的、质地更厚、颜色更沉暗的红色纸张。那红色,红得不正,在昏黄灯光下隐隐发黑,像凝固的血,又像陈年的朱砂,透着一股子不祥。旁边的小碟里,调好的颜料也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
而纸人尚未描绘五官的脸部空白处,旁边摊开着一张旧照片,似乎是要临摹的样貌。陈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照片上——
大脑“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羞涩。而这张脸,竟然和他刚刚在前铺看到的、那个疯女人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爬满全身。陈默猛地转向藤椅上的父亲:“爸!这照片哪来的?这纸人给谁做的?!”
藤椅上的陈守业,依然毫无反应。
陈默急了,也顾不上许多,伸手就去扳父亲的肩膀。入手的感觉异常沉重和僵硬,不似活人。他用力将藤椅转了过来。
陈守业的脸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双眼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瞳孔扩散,毫无神采。脸色是一种蜡纸般的僵黄,嘴巴微张,嘴角甚至有一点可疑的干涸痕迹。他保持着坐姿,双手还虚虚地搭在膝盖上,那姿势,根本不像一个活人能长时间维持的。
父亲……什么时候?
巨大的惊恐扼住了陈默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只能踉跄着后退,脊背狠狠撞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而就在这时——
工作台边,那个尚未完工的、惨白脸孔的纸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院里一丝风都没有。
陈默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纸人。他看到纸人用暗红色厚纸粗略糊出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向了他的身后——也就是通往前铺的那扇小门方向。
然后,那空白的脸部,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褶皱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噤声”的表情。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工作台下方的阴影里,似乎还靠着另一个纸人。那个纸人似乎完工了大半,而且是……红色的。
那红色,正是刚才看到的那种沉暗、不祥的暗红。纸人穿着纸糊的、样式古老的红色衣裙,头上甚至簪着纸花。它的脸是描画好的,柳叶眉,樱桃口,脸颊两团夸张的腮红,眼睛点得漆黑,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而那张描画出来的、带着诡异笑意的脸……陈默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认出来了,那是他奶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的奶奶。他甚至记得奶奶遗像上,就是类似的装扮和神情!
这个红色纸人,是什么时候扎的?父亲扎的?为什么要扎奶奶样子的红色纸人?!祖训明明禁止做红色纸人!
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瘫软,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移到藤椅上父亲那僵硬的尸体,又移到工作台边那个指向门口的惨白纸人,最后,死死定格在那个暗红色的、奶奶样貌的纸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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