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十一月。
寒流,提前席卷了太行山。
“风语小队”被迫放弃了古刹营地(那里的炮火坐标已经暴露),转移到了更西侧、一处被废弃的煤窑里。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呛人的煤灰味。
林远山躺在一堆干燥的稻草上。他已经在这里,躺了快一个月。
“别动!”
白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她正费力地解开林远山胸前那圈已经发硬的绷带。
绷带被一层暗红色的血痂粘住了。白鹿用温盐水一点点将其润湿、剥离。
“嘶……”
林远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被枪托砸中的地方,青紫色的淤血已经扩散到了整个右侧胸腔。那根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肺叶上。
“你疯了?”白鹿低声骂道,她的眼圈又红了,“那是赵班长上次打伤你的地方!你居然还敢……还敢用后背去撞石头!”
林远山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洞口。
洞口,陈虎正蹲在那里,像一尊门神,笨拙地,用一把缴获的工兵铲,削着一根粗大的木棍。
“你……你他娘的……”陈虎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说,“你那枪法,是神仙教的。可你这身子骨,是豆腐渣捏的!老子……老子总不能……每次都赶得上给你收尸!”
这个暴躁的汉子,在吼出这句话时,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后怕。
林远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耻辱。
比肋骨的断裂更疼。
他,林远山,军分区特训队唯一的幸存者(注:应为幸存者之一),八百米夜射的“神枪手”,在最后二十米的距离上,被三个普通士兵逼入了死局。
如果不是陈虎……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近战,”林远山的声音嘶哑,“是我的短板。”
“短板?”陈虎回头,不屑地哼了一声,“你那不叫短板!你那叫‘死穴’!”
“……”
“好了。”白鹿飞快地帮他上药,重新用干净的绷带缠好,“一个月。这一个月,你哪儿也不准去。老老实实,给我在S里待着。”
养伤的日子,是地狱。
对于一个习惯了在山林间奔跑的猎人来说,被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煤窑里,比死亡更难受。
小石头脚踝的扭伤已经好了大半,正拄着拐,在洞口帮王麻子编织伪装网。
陈虎每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主动承担了“猎人”的活儿,去给赵铁柱(他被白鹿强行留在了这个更安全的煤窑里)和全队打猎。
林远山,成了最“闲”的人。
“你不能动,但你的脑子能动。”
这天下午,白鹿走了进来。
她没有拿医疗箱。
她手里,拿着那本缴获的、红色的《狙击手训练手册》。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北村正雄,到底在想什么吗?”
白鹿将册子,放在了林远山面前。
“我……不识字。”林远山把头扭向一边。这是他最大的自卑。
“我教你。”
白鹿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从怀里掏出了小石头那半截炭笔,和一本缴获的日军演习记录本(背面是空白的)。
“我们没有时间从‘人之初’开始学。”白鹿翻开了那本手册。
“我们就从……‘杀人’开始学。”
她的手指,点在了那两个她翻译过的汉字上。
“这个字,”她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写下,“念‘诱’。诱惑的诱。意思,就是陷阱。”
林远山看着那个字。
“这个字,”白鹿又写下两个字,“‘弾道’。弹道。就是……陈光教官说的,子弹飞出去的那条线。”
林远山伸出了他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用来扣动扳机的手。
他接过了那根小小的炭笔。
那只杀过七个人、握着毛瑟能在一千米外命中石头的手,此刻,却因为紧张和用力过度,而在微微颤抖。
“……是……这么写吗?”他描摹着那个“弾”字。
“不对,”白鹿摇了摇头。她伸出了自己那只白皙、冰凉的手,覆盖在了他那只粗糙、滚烫的大手上。
“这里,要出头。”
她的手指,引导着他的手。
林远山全身都僵住了。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杂着草药和皂角的清香。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她手掌的柔软。
这种感觉……
比子弹出膛的瞬间,更让他心跳加速。
“……会了。”他猛地抽回了手,假装低头看字。
“哦。”白鹿也像触电般缩回了手,她慌乱地别过了头,耳根,红了。
十一月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
煤窑外的山坡上,林远山裹着一张破毯子,坐在石头上。伤口还在疼,但已经不影响他坐着了。
这一个月的“学习”,他认识了三百个字。全都是《手册》上的字——“潜行”、“伪装”、“风偏”、“观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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