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身影消失在禅院曲折的小径尽头,那扇偏房的木门在空行身后无声地掩上,隔绝了外间略显刺目的阳光和微带凉意的春风。
禅房内重归寂静,只有香炉里一线青烟袅袅上升,笔直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满室的凝重压断。
空行依旧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背脊挺直如松,双手安然置于膝上,指尖轻轻捻动着那串温润的菩提念珠。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个空了的蒲团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老者激动时挥洒出的茶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远行者的尘土气息。
许久,他低垂的眼帘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继续诵经。
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右手从膝上移开,探入身上那件半旧灰色僧衣宽大的袖笼之中。
僧衣布料粗粝,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事。
那物事被他贴身收藏,紧贴着腰侧的肌肤,似乎已经与他的体温融为一体,却又始终带着一丝无法被暖化的沁凉。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物事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感受那冰凉的质感,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抉择。最终,他还是将它从袖中取了出来。
那是一枚玉牌。
玉质并非顶级的羊脂白玉,而是带着些许青灰色的痕迹,触手温润中透着一股子经年累月的古朴厚重。
玉牌不大,约莫两指宽,一掌长,边缘因为常年的摩挲而显得异常光滑圆润。正面阴刻着繁复的、早已模糊不清的云雷纹饰,中心是一个古篆字体,虽经岁月侵蚀,依旧能辨认出是一个笔意峥嵘的“萧”字。
背面则刻着一只昂首欲飞、形态简练却神韵十足的玄鸟,那是南梁皇室沿用过的图腾之一。
玉牌末端系着已经褪色、却依旧坚韧的深青色丝绦。
空行将它平摊在掌心,就着禅房内昏暗的光线,低头静静地看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追忆往昔的哀伤,没有家国倾覆的悲愤,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最深处的寒水,只是那瞳孔的深处,倒映着玉牌上那个模糊的“萧”字,仿佛要将它看穿,又仿佛要将它彻底遗忘。
这枚玉牌,是当年仓皇逃离金陵时,母亲在最后时刻塞入他怀中的。
除了这枚玉牌,他什么也没能带走。它曾是他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岁月里唯一的身份凭证和心灵慰藉,也是提醒他血脉来源、无法斩断的枷锁。
后来,他选择遁入空门,将过往一切深深埋葬,却唯独留下了它。没有供奉,没有佩戴,只是用最结实的丝线缝在内衬里,贴身藏着。
仿佛一个无法愈合的旧伤疤,不愿示人,却又无法彻底剜除。
二十年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心魔偶现时,指尖才会无意识地触碰到这份冰凉,然后便迅速移开,强迫自己沉入更深的禅定。
而今日,那老者一番话,却如同最锋利的凿子,将他辛苦构建的心防硬生生凿开一道缝隙,让这枚沉寂多年的玉牌,再次变得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掌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
空行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句话,他在佛经中读过,在俗世故事里听过,却从未像此刻这般,体会得如此真切,如此……无力。
他以为自己早已是那棵扎根岩缝、无欲无求的古松,任它外界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
可这阵从旧日坟茔里刮来的阴风,却带着熟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气息,轻而易举地撼动了他的枝叶,甚至试图动摇他的根系。
那老者,绝不会就此罢休。
他能找到这里,能说出那番话,能拿出“书信”与“棋子”作为筹码,就意味着他背后代表的势力,绝非等闲。
一次劝说无效,必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达成目的,或者,彻底毁掉他这个“不合作”的障碍。
空行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块冰凉的古玉紧紧握在掌心。
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掌心那冰凉的触感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一并呼出体外。
然而,那玉牌的轮廓和那个“萧”字,却仿佛烙铁一般,深深印在了他的感知里。
接下来的三日,大云寺后山禅院一如既往的宁静。
空行的生活也似乎没有丝毫改变。晨钟即起,洒扫庭院,早课诵经,午后研读经卷或接待少数真正求法的信众,傍晚禅坐,夜诵安息。
他的神态依旧平和,举止依旧从容,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静,仿佛那日偏房中的风波从未发生。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诵经时,偶尔会有一个字在舌尖停顿;禅坐时,心湖的平静下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惕厉;甚至在风吹过竹林,发出与往日无异的沙沙声时,他也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分辨其中是否夹杂了陌生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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