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巡抚衙门的檐角还挂着梅雨的水珠，庞尚鹏正对着地图标注新发现的荒田。周先生捧着北京送来的明黄圣旨闯进来时，他手里的狼毫笔在 汀州府 三个字上洇出个墨团，像朵突然绽开的乌云。
大人！陛下...... 陛下升您做户部侍郎了！ 周先生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展开的圣旨上，负责全国土地清丈 七个字在晨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这道旨意来得太突然，像月港突然涨起的潮水，让人措手不及。
庞尚鹏的手指抚过 免予处分 四个字，指腹的老茧蹭着粗糙的宣纸。半月前还因十斤茶叶被弹劾的人，此刻竟要执掌全国的土地清丈，这破格的擢升，比去年推行盐税改革时遇到的阻力更让他心惊 —— 他知道，这不仅是恩宠，更是千斤重担。
备船，即刻进京。 他将案头的《福建土地清丈册》塞进包袱，那是他用三年时间丈量的屯田数据，每页都标着经纬度，连田埂的走向都画得清清楚楚。周先生要去收拾金银细软，却被他拦住：不必了，带好账册就行。
此时的北京，文华殿的地砖缝里还嵌着昨夜的雨泥。李信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孔雀绿的官袍下摆吸饱了潮气。他身后跟着七位御史，都是弹劾过庞尚鹏的言官，此刻个个垂着头，却没人肯起身。
陛下，庞尚鹏收受馈赠，虽未罢黜，已属法外开恩。如今竟破格擢升，恐难服众！ 李信的声音撞在殿柱上，反弹回来的回音带着颤音。他手里还攥着那封弹劾奏折，纸角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折痕。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看着阶下这排黑压压的身影，忽然想起万历初年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时，也是这般满朝非议。他拿起案头的《福建土地清丈册》，册子里夹着张汀州府的梯田图，庞尚鹏用红笔在图旁批注：坡地改梯田，可增粮三成，字迹力透纸背。
难服众？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跪着的御史们脊背发凉，你们说说，全国土地清丈推行半年，河南虚报田亩，浙江隐匿熟地，湖广连丈量工具都没备齐 —— 你们谁能像庞尚鹏那样，三年内把福建的屯田清丈得一清二楚，连一分地都不差？
李信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土地清丈是块硬骨头，牵扯到无数官绅的利益，去年派去河南的清丈官，刚到任就被地方豪强打了闷棍，至今还躺在病床上。
土地清丈是新政关键，需懂理财、能抗压者任之。 朱翊钧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铜炉，带出一缕青烟，庞尚鹏在福建清丈过屯田，经验最丰 —— 你们谁能保证比他做得好？
殿内死寂一片，连香炉里火星爆开的声音都听得见。有个年轻御史想开口，被旁边的老御史悄悄拽了拽衣袖 —— 谁都知道，庞尚鹏在福建的手段，是出了名的 软硬兼施，既敢抄了抗税乡绅的家，又能让百姓心甘情愿交出匿报的田契，这份能耐，朝堂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朱翊钧看着沉默的群臣，忽然加重语气：朕要的是做事的官，不是只会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别人的官。谁能做事，朕就用谁；谁只会清谈，就请回乡下读书去。
这句话像块巨石砸进深潭，激起的涟漪漫过每个官员的心头。张四维站在文官之首，捋着胡须的手顿了顿 —— 他终于明白，皇帝破格擢升庞尚鹏，不只是看中他的才干，更是要敲碎朝堂上 非清即贪 的固化思维，告诉所有人：实绩比虚名更重要。
陛下圣明！ 申时行率先躬身，藏青色的官袍在晨光中划出道柔和的弧线，庞尚鹏确是土地清丈的最佳人选，臣附议。
有了首辅带头，群臣纷纷附和。李信望着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帝王，忽然觉得自己跪在这里，像个跳梁小丑。他想起福建百姓为庞尚鹏立的 ，想起月港商船扬起的风帆，那些实实在在的功绩，比自己笔下的道德文章要重得多。
三日后，庞尚鹏抵达北京时，正赶上户部清点各地的清丈文书。王国光拿着河南的账册，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这报上来的田亩数，比十年前还少！当朝廷是瞎子吗？
王大人别急。 庞尚鹏放下包袱，从里面掏出个布包，打开竟是副铜制的丈量尺，尺身上刻着细密的刻度，在福建时，我让人按这个标准造了百副尺子，谁若敢虚报，一量便知。
王国光看着那把尺子，忽然笑了：难怪陛下点名要你，这较真的劲头，倒和海刚峰有几分像。
庞尚鹏却摇摇头：海大人是利剑，我是钝刀。他斩贪腐，我理田亩，各有各的用处。 他翻开福建的清丈册，指着其中一页，您看，这是漳州的盐场改稻田，原本是豪强的私产，清丈后收归国有，每年能多收万石粮。全国的荒地若都这般利用，何愁军饷不足？
王国光越看越心惊，指着册子里的 鱼鳞图册 道：这法子好！每块地都标着四至界限，谁也偷换不了。 他立刻让人去工部，按庞尚鹏的样式赶制丈量工具，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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