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篆伏法的第七日,南京城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前兵部尚书张学颜的府邸里,烛火亮至寅时,这位曾随张居正整顿边军的老臣,正指挥家丁将十口大木箱搬到院中。箱子打开时,金银珠宝的光芒透过雨幕,映得周围的梧桐叶都泛着冷光。
都清点好了? 张学颜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划过一箱成色十足的官银 —— 这是万历八年他在辽东 时,边将们孝敬的 辛苦费。那时张居正还在,考成法虽严,却总念着旧情,对这些 潜规则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王篆的人头落地的消息传来,他看着账本上 辽东军饷 四个字,总觉得像颗定时炸弹。
老爷,共计白银五万两,玉器三十件,还有这串东珠,是...... 管家的话没说完,就被张学颜打断:别念了! 他抓起账本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纸页的声响里,仿佛能听见王篆临刑前的哭喊。
备车,去刑部。 张学颜披上蓑衣,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来,在肩头积成细流,就说...... 就说这些是当年误收的赃款,如今尽数退还。
类似的场景,正在大明朝的各个角落上演。
苏州织造太监孙隆连夜将库房里的三箱绸缎装车,对外只说是 历年多收的贡品;浙江巡抚将小妾的翡翠镯子摘下来,连同账房里的五千两银票,一起送到了都察院;甚至连最偏远的云南布政使,都快马加鞭送来密信,说要 清查历年税银,补足亏空。
这些人里,有张居正的旧部,有 倒张派 的干将,甚至还有些从未涉案的官员。王篆的死像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官场的脓疮,也让所有人看清 —— 年轻的皇帝不是好糊弄的,所谓 法不责众 在朱翊钧这里,根本行不通。
吏部尚书王国光在值房里整理退赃清单,越看越心惊。清单上的名字密密麻麻,从二品尚书到七品知县,竟有一百七十三人之多。他拿起其中一份,是前户部主事李三才的退赃记录:火耗银三千两,绸缎十匹—— 正是此人前几日还在朝堂上弹劾新政,如今却主动把赃款送了回来。
真是奇了。 老尚书摸着花白的胡须,对副手感叹,张太岳在时,用考成法逼了十年,也没见他们这么自觉。
副手捧着刚收到的密报,上面说南京户部的官员集体上书,请求 严查自身,以儆效尤,忍不住笑道:这哪是自觉?是怕了。王篆那血淋淋的人头,比任何律法都管用。
消息传到内阁时,张四维正在拟写 整顿吏治 的票拟。听到退赃的官员越来越多,他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案头那封苏州钱庄掌柜的密信还没拆,信上说 已将款项转移至隐秘账户,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首辅, 幕僚进来禀报,山东巡抚刚派人送来白银两万两,说是 补还历年多支的公费
张四维放下笔,走到窗前。秋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诉说着某种不安。知道了。 他声音干涩,让刑部登记造册,专款专用,充作军饷。
幕僚刚要退下,又被他叫住:陛下那边...... 有什么动静?
听说陛下在御书房看退赃清单,还笑着对小李子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四维的心沉了下去。皇帝的笑声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忽然明白,王篆的死不是结束,是开始 —— 朱翊钧要用这场震动朝野的清算,彻底扫清新政路上的障碍,也彻底掌控朝堂的话语权。
御书房的暖阁里,朱翊钧正对着退赃清单出神。小李子在旁边念着名字:南京兵部侍郎退银八千两,江西按察使退玉器二十件...... 念到李三才时,他忍不住撇嘴:这李大人前几日还喊着要废考成法,现在倒把赃款送回来了,真是......
这就叫敲山震虎。 朱翊钧放下清单,拿起戚继光送来的军报,上面说辽东军饷已补足,将士士气大振。他在 二字旁画了个圈,王篆就是那只 ,杀了他,其他的狐狸自然会藏起尾巴。
他要的从来不是杀人,是震慑。张居正的铁腕能让人不敢懒,却拦不住人贪;而他要做的,是让人既不敢懒,也不敢贪 —— 用考成法管 ,用王篆的案例管 ,双管齐下,才能让吏治真正清明。
陛下, 骆思恭进来禀报,江南巡按御史递了密报,说那些联名上书的士绅,正连夜退还强占的田产,有的甚至举家迁往别处了。
朱翊钧笑了:跑得掉吗?让海瑞顺道查查,凡是参与强占民田的,一个都别放过。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也别扩大化,咱们要的是清查贪腐,不是制造恐慌。
骆思恭躬身应道:奴才明白。 他看着皇帝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愈发敬佩。这位年轻的帝王,既有杀伐决断的狠劲,又有张弛有度的智慧,比嘉靖帝的猜忌、隆庆帝的宽纵,都更适合这风雨飘摇的大明。
朝堂上的风气,在王篆死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言官们再上奏折时,措辞谨慎了许多,再不敢仅凭 二字就弹劾百官;部院大臣们议事时,少了些派系之争,多了些务实之论;就连地方官的奏报,也少了些粉饰太平的空话,多了些民生疾苦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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