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都察院的窗棂糊着三层桑皮纸,却挡不住深秋的寒气。海瑞将《洪武宝训》的批注稿推到案头,烛火在 凡为吏者,贪墨者死 的朱批上跳动,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忽明忽暗。案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刚过寅时,院外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惊得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
海大人,宫里来的旨意! 锦衣卫校尉的声音撞破晨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海瑞连忙起身,青布官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穿戴得整整齐齐。当明黄的圣旨展开时,赐尚方宝剑,巡按苏州,便宜行事 的字样像团火,烫得他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
臣,接旨谢恩。 海瑞的声音嘶哑却坚定,额头撞在青砖上的闷响,让送旨的太监都吓了一跳。这位以 抬棺死谏 闻名的老御史,此刻眼里的光比尚方宝剑的锋芒更甚 —— 他等这道旨意,等了整整十年。
万历元年,他弹劾王篆贪墨漕运银,反被张居正以 越权言事 贬到南京。那时王篆正借着考成法的由头,在苏州强占民田,而他只能在南京的冷衙门里,对着江南的舆图扼腕。如今圣命下达,尚方宝剑在手,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冤屈,终于有了昭雪的指望。
备船。 海瑞将圣旨折成方胜贴身藏好,对随从道,只带卷宗和铁尺,其余物件,一概不用。 随从看着他空荡荡的行囊,想起同僚们出巡时的前呼后拥,忍不住劝:大人,苏州官场盘根错节,是不是带些人手......
有尚方宝剑在,有民心在,足够了。 海瑞拿起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尺 —— 这是他在淳安任知县时,打跑过胡宗宪家奴的旧物,此刻握在手里,竟比尚方宝剑更让人安心。
三日后,乌篷船抵达苏州码头。码头上挤满了前来 的官员,苏州知府捧着鎏金名片,笑得满脸堆肉;王篆的管家站在最前排,手里的礼盒堆得像座小山。海瑞却连船都没下,隔着水面对知府道:本官奉旨查案,不必铺张。现在就去王篆的庄园。
知府的笑容僵在脸上,管家的礼盒 掉在地上。谁也没想到,这位老御史竟如此不给面子,连口茶水都懒得喝。
王篆的庄园建在太湖边,青砖高墙圈住了千亩良田,门口的石狮子嘴里含着鎏金铜球,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海瑞刚走到门廊下,就听见堂内传来丝竹之声,王篆搂着歌姬的笑声浪荡得像太湖的水。
海大人远道而来,王某有失远迎啊! 王篆穿着锦袍出来,看见海瑞身上洗得发白的官袍,眼底闪过一丝鄙夷,快请进,刚酿的三白米酒,还有阳澄湖的大闸蟹......
话音未落,海瑞突然抬手, 一声掀翻了迎面的八仙桌。青花瓷碗碎了一地,醉醺醺的歌姬尖叫着躲闪,那只肥美的大闸蟹在青砖上徒劳地爬行,像极了那些被欺压的佃户。
放肆! 王篆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家丁们 地抽出腰刀,寒光在廊下连成一片。
海瑞却面不改色,从袖中取出尚方宝剑,剑鞘在晨光中泛出冷光:本官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吃你的赃款!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丁,声音比太湖的寒风更烈,王篆,你强占的千亩良田在哪?私设的公堂在哪?打死佃农的尸骨,又埋在哪片芦苇荡?
王篆的酒意醒了大半,看着那柄尚方宝剑,腿肚子忍不住打颤。他原以为海瑞只是来走个过场 —— 毕竟张居正的旧部遍布江南,谁敢真动他?可眼前这老头的眼神,比当年弹劾嘉靖帝时还要决绝。
海大人说笑了, 他强装镇定,都是些刁民造谣,下官这就带您看地契......
不必。 海瑞转身对门外招招手,陈阿福带着十几个佃农走了进来。他们手里捧着发黄的旧地契,看到王篆时,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让他们指认。 海瑞的铁尺指向田庄深处,哪块地是陈家的,哪片是李家的,都给本官标出来!
佃农们像炸开的堤坝,涌进庄园。陈阿福跪在一块稻田前,抓起一把黑土哭道:这是我家祖传的三亩地,被他用假地契骗走,我儿子就是因为要讨回这块地,被活活打死啊! 他的哭诉像根针,刺破了庄园的奢华假象,露出底下浸着血泪的根基。
海瑞跟着他们在田埂间穿行,每到一处,就命人插上木牌,写上原主的名字。王篆的管家想上前阻拦,被海瑞一铁尺打在手上,疼得嗷嗷直叫:谁敢妨碍查案,以抗旨论处!
查完田产,海瑞直奔祠堂。这座雕梁画栋的建筑,正是王篆私设公堂的地方。供桌后的墙上,还留着暗红色的血痕,地上的青砖缝隙里,嵌着没清理干净的头发丝。
带上来。 海瑞对锦衣卫道。两个当年参与刑讯的家丁被押了进来,看到墙上的血痕,顿时瘫软在地。说,去年三月,是不是在这里打死了陈阿福的儿子? 铁尺的阴影落在他们脸上,吓得两人魂飞魄散,连哭带嚎地招了实情。
最惊人的发现,藏在祠堂后的地窖里。佃农们说,王篆总在深夜去那里,谁也不知道藏了什么。锦衣卫撬开沉重的石板,一股霉味混杂着墨香扑面而来 —— 地窖里堆满了账册,从万历五年到现在,每一笔强占的田产、贪污的赈灾银、收受贿赂的记录,都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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