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真是得道之人。”高行周端茶一抿,忽叹道,“高某方才追贼至此,不知先生可见那叛贼郭威?”
那人手指在琴面轻轻一顿,神色微敛。片刻,他抬头微笑,语气平静:“将军恕罪即便我看见了,也不能说。”
高行周眉头一皱:“为何?莫非你也要庇护逆贼?”
那人缓缓摇头,眼中映着火光,声如清钟:“我若指路,使一命殒于刀下,便是助人杀戮。郭威虽有罪,天下之乱,未必尽由他起。若天下人人皆以刀为理,那我这琴声,又有何意义?”
屋中炉火温柔,琴声复起。那青衫书生抚弦如风,指下流淌的音色似有万语千言,沉静而清透。高行周端坐在火旁,脸上光影交错,心思纷乱。他一生听惯了战鼓,如今却第一次被琴音震住那声音像在责问,又像在怜悯。
他压低声音道:“先生,郭威乃反叛之徒,罪不容诛!他弑君之心昭然若揭,天下若无纲纪,岂不乱成妖氛?”
书生抬起头,眼中澄澈如秋水,声音却冷静得让人心惊:“高王爷所言,乃忠臣之语。然而你看郭威是反叛,百姓却视他为救星。你眼中他背叛了皇恩,百姓眼中他却替天伸冤。”
高行周一怔,眉头紧锁。书生放下琴,慢慢起身,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声道:
“如今的天子,不顾百姓生计,征民筑宫,役夫万里。京都勾栏日夜喧嚣,而田野饿殍遍地。奸臣当道,祸国殃民。百姓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郭威起兵,名曰‘为国除奸’,民心皆向之,江北乡野间,老妪童子皆拍手称快。你可知,天下并非都以宫廷为心。”
高行周沉默半晌,低声道:“那赵匡胤,也算反贼。听闻他闹勾栏,杀御妓,这也是‘为民’之举?”
书生回首一笑,神色淡然:“世人称他豪侠,敢怒敢言。你朝之上,权臣恣肆,能有一人敢为苍生愤起?赵匡胤虽为匹夫,然有丈夫之气;郭威虽为旧臣,然有问天之心。老王爷,你若执铁律以视天下,岂不把黎民心都逼到敌营去了?”
高行周沉声叹息,手指摩挲着膝头的甲片。火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良久,他轻声道:“先生所言,老夫明白几分。只是我受皇恩,怎能背义?老臣不敢忘本。天子无德,然君是君,臣是臣。此身许国,便不能改誓。”
书生凝视他,语气转为冷峻:“王爷可知龙目无恩。用你之时,奉若圣贤;弃你之日,视同草芥。史弘肇忠心为国,结局如何?郭威若不反,今日恐怕也早成白骨。人若一味盲忠,岂非自掘坟墓?”
高行周心中一震,忽忆起昔日史弘肇被诛的消息,仍历历在目。那是他旧日的同袍,一夜之间,全家抄斩。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书生缓缓续道,“大将当择明主,俊鸟须栖高枝。王爷才智盖世,若困于昏君之下,岂不可惜?”
火光跳动,高行周沉默良久,终是低叹一声:“老朽奉命出征,岂能半途而废?身为人臣,忠则尽命。死而无怨。”
书生缓缓摇头,语气忽转为凛然:“为明主而死,流芳百世;为昏君而亡,遗臭万年。王爷胸中自有明镜,不必在我言语中求是非。”
堂中寂静,只听得雪落瓦檐的簌簌声。
良久,高行周起身,抱拳长揖:“先生高义,老夫佩服。敢问尊姓大名,容日后再来拜访。”
书生微笑,拱手道:“山中野人,无大号。日后若太平无事,王爷可再来,咱们抚琴对饮,谈天下兴亡。”
“如此甚好。”
高行周转身出屋,书生送至门口,只淡淡道:“老王爷保重,后会有期。”
门扇轻阖,琴声复起。那一曲,比先前更静,更冷,似在送行,又似在警醒。
高行周踏雪而行,心绪翻涌。那琴音缠绕耳际,如影随形。他回首望那小院,依山傍水,炊烟淡起,恍若世外桃源。心中竟涌出一丝羡慕:若无这乱世,若无这兵戈,我何苦日日血战?
他走出竹篱,欲上马归营。可当目光一转,却骤然呆住
原先拴在树下的战马不见了,连银枪与盔甲也一并消失。雪地上只留一串新鲜的蹄印,从松林深处蜿蜒而去。
正当他心惊之际,远处传来“叮铃铃”的马铃声,清脆如碎玉。高行周循声望去,只见松林那头雾气翻滚,一骑红马破雪而来,马蹄踏碎冰屑,光芒闪耀。
那人金盔耀目,绿袍猎猎,手中蟠龙金棍闪着寒光。
高行周心头一震,呼吸几乎停滞。
“赵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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