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十年的春天，来得有些迟，也显得有些无力。建康城的柳树才刚抽出些许嫩芽，颜色淡得几乎看不真切，宫中的气氛却比那迟迟不肯散去的倒春寒更添几分凝肃与压抑。皇帝冉闵病倒了。
去岁冬末一场看似寻常的风寒，起初并未引人重视。冉闵素来体魄强健，异于常人，仍坚持每日视朝，批阅那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至深夜。然而，这场病却异乎寻常地缠绵不去，入春后，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咳嗽日渐频繁，声音嘶哑，时常伴有低热，精力大不如前，以往能连续议事数个时辰而不显疲态，如今往往一个时辰下来，便面露倦容，需要倚靠。太医院院令亲自率领众太医轮班会诊，各种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入宫中，汤药进了无数，病情却始终未见根本好转，如同磐石压在心头。
“陛下此乃多年征战，积劳成疾，体内暗伤无数，加之登基以来，忧心国事，殚精竭虑，未能善加保养，以致元气亏耗过甚，五脏皆损，邪气入侵，沉疴难起……”太医令跪在丞相王猛面前，战战兢兢地禀报，话语中透着一丝无力回天的惶恐与绝望，“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兆，非药石所能挽回，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王猛面无表情地挥手让他退下，独自站在空旷而冰冷的殿外廊下，望着阴沉沉、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的天空，花白的须发在带着寒意的微风中颤动。这位辅佐冉闵缔造了偌大帝国的老臣，一生历经风浪，此刻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岁月无情、人力渺小的重量，以及那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别离。陛下，终究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徒手搏狮、驰骋万军、精力仿佛无穷无尽的悍勇青年了。时代的巨人，似乎也走到了生命的黄昏。
皇帝病重的消息，起初被严格控制在宫禁之内，只有皇后、太子、王猛及极少数核心内侍知晓。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一些敏感的朝臣从皇帝久不临朝（改为太子监国，王猛主理日常政务）、宫中御药房出入频繁、以及某些重要决策流程的微妙变化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暗流涌动得更加剧烈，各种猜测与小道消息在私下里悄然传播。
此时，太子冉智尚在北方巡行，刚刚处理完邺城惊心动魄的矿场风波，正准备继续北上，视察幽燕之地的边防与养济院推行情况。建康加急送来的、由王猛亲笔所书的密报，如同一声闷雷，在他心头猛地炸响，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父皇病重……恐有不虞……储君宜速归……” 短短十几个字，却重逾千钧，带着不祥的预兆。
“父皇！”冉智心头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脑海中瞬间浮现父皇威严而又偶尔流露出温和的面容，想起离京时他那沉甸甸的嘱托与期望，想起他舞动长剑、睥睨天下的雄姿。他不敢想象，若父皇真有万一，这庞大的帝国，这刚刚步入轨道、内外挑战仍存的各项新政，将如何维系？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立刻下令，结束巡行，将后续事宜全权委托于周玘与张翰，自己则只带着少数贴身侍卫，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返京。一路之上，心急如焚，脑海中思绪纷乱，既有对父皇病情的深深忧虑，也有对帝国未来的隐隐不安，更有一种即将独自面对惊涛骇浪的沉重压力。
与此同时，建康城内，某些潜藏的、以往被冉闵铁腕压制的势力，开始趁着皇帝病重、太子未归的空窗期，悄然活跃起来。
一日夜间，数名身着便服、遮掩面容的身影，秘密聚集在一位致仕已久、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士林中仍有影响力的前朝老臣府邸深处。
“陛下龙体欠安，已是公开的秘密。太子年轻，虽经历练，有小慧显露，然国赖长君，更何况如今新政迭出，人心浮动，内外未靖……”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在昏暗的烛光下响起。
“王猛年事已高，还能支撑几年？太子若继位，必然更加倚重那些寒门幸进之徒，如张翰之流，以及东宫那些少不更事的激进之辈。长此以往，我等士族还有立足之地吗？科举、均田、养济……哪一样不是在刨我们的根？”另一个声音充满怨怼。
“养济院之事，不过是个开端，试探我等底线。太子在河北的所作所为，你们也看到了，手段强硬，丝毫不给我等留颜面，连崔宏那样的人物都吃了暗亏。若他日君临天下，大权在握……”
“听闻，陛下在病中，神智昏沉时，曾召见宗正，询问诸位皇子（指冉闵其他年幼皇子）的课业与起居……”一个更轻、却更毒的声音幽幽传来，意在煽动。
话语声渐低，密谋在暗室中进行着。一股旨在动摇国本，甚至意图在皇位继承上另做文章、寻求更“温和”代理人的暗流，开始悄然汇聚。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冉智，却试图利用皇帝病重、太子未归、朝局微妙的机会，制造舆论，夸大新政推行中出现的种种“弊端”，渲染太子“年轻气盛”、“任用私人”、“操切孟浪”、“有损士族体面”，甚至隐隐散布“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言论，将目光引向冉闵其他年岁稍长、或许更容易被影响的皇子，至少，也要为将来争取更多政治筹码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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