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九年，夏。帝国上下，在经过数年的推行与磨合后，已然能够感受到“养济新政”所带来的那种潜移默化、却又深刻持久的影响。它并非如北伐那般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也不似均田令与科举制那般直接而剧烈地重塑社会结构，但它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浸润着帝国的肌体，深刻地改变着社会的细微气象与统治的民心根基。
这一日，冉闵在太子冉智、丞相王猛、工部尚书张翰等核心重臣的陪同下，再次轻车简从，微服出宫，来到了京郊那座已成为天下典范、也承载着他诸多期望的养济院。与数年前初建时相比，这里规模又有所扩大，新增了几排屋舍以应对越来越多的收养需求，院落打扫得更加整洁，菜地里的作物在夏日阳光下长势喜人，绿意盎然，工坊间里传出的织机声规律而安宁，夹杂着孩童隐约的读书声，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景象。
他们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如同寻常访客般，静静地走在修缮过的青石板路上。穿过月洞门，看到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坐在廊下通风处悠闲地晒着太阳，手里做着简单的针线活或编织着竹篾，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家常，脸上是历经风霜后难得的平静而满足的神情。启蒙学堂里，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孩子们挺直腰板，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带领下，清脆而认真地朗诵着《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的声音，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在一个角落里，一个大约七八岁、衣衫虽旧但浆洗得干净的男孩，正蹲在地上，用一截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认真地、一笔一划地练习写字。冉闵示意众人停下，自己缓步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身影不那么具有压迫感，温和地问道：“孩子，在写什么？”
那男孩抬起头，看到冉闵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不少人，有些怯生，但见他和蔼，目光中并无恶意，便小声答道：“回老爷，我在写字。院监先生和老师说，要知道父母生养之恩，虽不得见，亦当心存感念；更要感念国家庇护之德，给了我们饭吃，有屋住，还能念书。”
冉闵心中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男孩那有些枯黄但梳理整齐的头发，动作轻柔，与他平日里在朝堂上执掌千军万马、裁决生杀予夺的刚硬铁血截然不同。他看着孩子清澈而带着一丝对知识渴望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战火与动荡中凋零、又在新朝庇护下得以侥幸存活、重燃希望的火种。
“好好读书，识了字，明事理，长大了，做个有用的人。”冉闵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慈祥的语调。
“嗯！”男孩用力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认真的光芒，“我长大了，要像张尚书那样，造好多有用的东西！或者，像院监大人那样，帮助更多没家的人！”
站起身，冉闵对身旁的王猛、冉智、张翰等人感慨道，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景略，智儿，张卿，你们都看到了。火炮，可以轰开敌人最坚固的城墙；律法，可以规范臣民最细微的行为；均田，可以富足百姓最根本的仓廪。但这些，说到底，都只是手段，是工具，是过程。”
他指着那些在廊下安详休憩的老人、在学堂里朗朗读着的孩子、以及在工坊间里依靠自己劳动获得尊严的中年人，语气变得无比坚定：“让这些曾经无依无靠、被视为累赘的人，能有屋遮顶，有食果腹，有医治病，幼者能知书达理，看到未来的希望，老者能安享余年，感受到最后的温暖……让他们能像‘人’一样地活着，有尊严，有盼头……这才是目的！这才是我们当年在尸山血海中挣扎，耗尽心血，打造这个庞大帝国的最终意义所在！”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深的层面：“朕当年在邺城起兵，世人都以为我是为了一己私仇，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位。他们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我杀人，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活！而且，要活得像个人样！不再被随意屠戮，不再被视如草芥！”
“真正的盛世根基，不在国库里堆满的金银，不在朝堂上华丽的辞藻，甚至不在边疆无烽火的短暂宁静。”冉闵的声音沉浑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在随行重臣的心上，也仿佛在叩问着历史，“而在这里，在千千万万个这样的院落里，在亿万黎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对明日怀有希望、真心认可这个王朝的人心里！民心稳，则社稷安；民心暖，则国运长！失了民心，纵然有百万铁甲，亿兆钱粮，也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宫殿，外表再辉煌，顷刻间便能土崩瓦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人之训，字字千金！”
王猛深深躬身，花白的须发在微风中颤动，语气中充满了叹服与更深的理解：“陛下圣明！老臣今日，于这养济院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真正透彻理解陛下常言之‘华夏’真义。武功文治，富国强兵，最终皆需落脚于这生民之安乐，人心之凝聚。此乃超越古今霸术的帝王胸怀与视野！老臣……惭愧，以往或过于侧重制度与权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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