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垄，两垄……冉闵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动作稳定而有力，仿佛不知疲倦。他虽然是绝世猛将，臂力惊人，但驾驭这新式农具深耕坚硬如铁的冻土，也绝非易事，需要极大的技巧和耐力。
随行的老农官快步走到新翻出的犁沟旁，不顾泥土脏污，蹲下身，抓起一把被翻出的、尚带着冰碴的湿土，在手中用力揉搓了几下，感受着其细腻与湿度，又放到鼻尖深深闻了闻那特有的土腥气，然后激动地高举起来，面向鸦雀无声的人群，用尽量清晰的汉语和大幅度的、易于理解的手势比划着，声音洪亮：“肥！好肥的土啊！你们看！这土多肥！这样的地，开春化了冻，种上麦子，最好！肯定能丰收！一定能大丰收啊！”
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十来岁、脸上带着高原红、眼神清澈的匈奴少年，按捺不住好奇心，挤到了人群最前面，指着犁沟底部，突然用匈奴语大声惊叫起来，声音充满了孩童发现秘密的兴奋：“快看！快看！虫子！地里有虫子！还在动呢！”
众人循声望去，目光聚焦在犁沟底部。只见在翻开的、湿润的土块中，几条原本在冬眠中被惊醒的、肥胖的虫蛹和幼虫，正茫然地、缓慢地蠕动着身体！在草原民族世代相传的经验里，土地中有丰富的、活跃的虫类，往往预示着今年水草丰茂，是丰年的征兆！这是来自大地母亲最直接的“启示”！
老萨满也看到了那些在泥土中扭动的虫蛹，他脸上的惊恐和愤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困惑和动摇。他赖以建立权威、煽动民众的“地母发怒、生机断绝”之说，在这些鲜活而顽强的生命迹象面前，似乎变得苍白无力，有些站不住脚了。他举着骨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冉闵停下了扶犁的动作，气息微喘。他蹲下身，丝毫不介意龙袍下摆沾上了泥泞和雪水，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那几条还在蠕动、带着泥土气息的虫蛹，走到眼神混乱的老萨满面前，将手掌摊开。
“老人家，”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平和而强大的力量，通过通译传遍全场，压过了风声，“你看，地母若真被触怒，会赐下这些预示着丰收、代表着生机与希望的生命精灵吗？”
他不等老萨满从震惊中回答，又转向周围越来越多的、脸上写满疑虑、困惑和开始思索的牧民，目光扫过他们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庞，提高了声音，如同在战场上发号施令，清晰无比：“朕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草原儿女信奉长生天，敬畏自然之力，认为万物有灵；我们汉家百姓供奉后土，感念大地恩德，勤于稼穑。称呼不同，祭祀方式不同，但这颗敬畏天地、依赖土地、希望它赐予我们食物和安宁的心，却是一样的！我们都靠这片土地生养，都希望它赐予我们丰饶，而不是灾难！这犁，不是凶器，是帮助我们向大地母亲祈求更多赐予的工具！”
王猛适时地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新编的、图文并茂的《农事手册》，展开。上面用胡汉双语对照，清晰地标注着二十四节气、农时物候，并配以简单易懂的图画。他指着“惊蛰”这一节气，以及旁边绘制的土地复苏、昆虫苏醒的图案，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耐心地向开始安静下来的牧民们解释：“诸位请看，此时节，正是地气上升，阳气萌动，万物复苏之时。冰冻解开，虫蛇始振。这犁头入土，松动土壤，正是为了迎接上升的地气，疏通脉络，助益生长，完全符合天地运行、四季轮回之理，岂会触怒地母？这分明是顺应天时地利之举啊！”
僵持的气氛，开始出现明显的松动。寒风中，时间一点点过去，从清晨到了午后。冰冷的北风吹拂着，但很多人似乎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目光在皇帝、萨满、犁沟、虫蛹和那本神奇的书册之间来回移动，心中的坚冰，正被事实、道理和那身沾满泥土的龙袍所带来的震撼，一点点凿开。
终于，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眼神却还清亮的老牧民，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走到冉闵面前，犹豫了一下，混浊的眼睛看了看冉闵，又看了看那架曲辕犁，然后用生硬得如同崩豆般的汉语结结巴巴地、鼓起勇气问道：“天……天王……陛……陛下……能……能让小老儿……试试这个……犁吗？”
冉闵脸上露出了此行以来的第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微笑，那笑容驱散了些许他脸上的冷峻，显得平和而真诚。他亲手将犁柄递到老牧民粗糙的手中，并示意工匠在一旁仔细指导，如何发力，如何控制方向。
当日下午，河套平原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景：曾经堆弃农具、充满敌意的匈奴牧民，此刻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怀着好奇、忐忑和一丝跃跃欲试的心情，轮流学习、试用那些曾经被他们视为“不祥之物”的曲辕犁。汉人工匠们不厌其烦地指导着，调整着犁头的角度和深度，讲解着技巧。而他们的皇帝，大魏的天王，一直站在田埂上，时而亲自下场示范，时而解答着牧民们提出的各种朴素的疑问，玄色的龙袍下摆早已沾满了泥浆和雪水，变得污浊不堪，他却浑然不觉，仿佛只是一个热心而博学的老农。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洒在这片忙碌而充满生机的土地上，将那新翻开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黑色土壤、那些好奇而专注的面孔、那些闪光的农具、还有那身沾满泥土却无比耀眼的龙袍，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色。坚冰，似乎正随着这片冻土一起，被这执着的力量、坦诚的交流和源于生活的真理，一点点犁开，融化，显露出其下孕育着无限希望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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