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长安诗会
暮春的长安，曲江池畔，烟柳画桥。一处颇负盛名的私家园林内，灯火通明，丝竹隐约。今夜，此地正举行着一场非官方的“曲水流觞”诗会。与宴者多是些年轻气盛的士子，亦有几位风头正健的诗坛新秀，主家则是位雅好文艺、家资丰厚的致仕老翰林。
林晚秋便在其中，化名“林秋”，身份是游历至长安、略通文墨的江南世家女（以其气质谈吐，无人怀疑）。她身着一袭天水碧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发髻简单，仅簪一枚白玉兰，坐在宾客席中后段，并不显眼。萧景渊并未直接现身，他的意识通过血盟与“初心号”的增幅，如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园林，感知着那涌动于酒香墨气之下的“文气”与“诗魂”的流淌。
诗会已行过几轮，气氛渐热。美酒助兴，年轻人不免有些忘形。初始的诗歌还守着些雅正的规矩，多是咏物、写景，或含蓄抒情。但随着一位以“狂放”着称的年轻诗人张澈，在三分醉意下抛出一首言辞激烈、直刺时弊的七言古风后，场中的“气”仿佛被点燃，开始向着两个略显极端的方向奔涌。
一股是愈发不加掩饰的“激愤”。几位出身寒微、科举不顺的士子紧随其后，诗句中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怨怼、对门阀的讥刺，甚至隐含对现行秩序的质疑。诗意有其真切痛苦，但情绪过于外露尖刻，谐波中带着锋利的“戾气”，极易引发共鸣，却也易点燃偏激之火。
另一股则是竞相追逐的“新奇”与“浮华”。一些家境优渥、热衷风雅的公子哥儿，见张澈等人以“直抒胸臆”博得瞩目，便转而追求辞藻的险怪、意境的幽僻，甚至生搬硬套佛道玄言，诗句愈发佶屈聱牙，内容却空洞苍白。这股“气”显得轻浮而混乱，谐波杂乱，如同没有根基的彩色泡沫。
老翰林捻须微笑，似乎乐见“百花齐放”，却并未察觉这“百花”中，已有几株长势过于畸形，可能影响整个园圃的生态。
林晚秋静观默察，腕间血盟传来微温，萧景渊的低语仿佛在意识中响起：“左首第三席，灰衣士子，其‘气’郁结偏锋，已有成‘煞’之象。东北角那紫袍公子，文气浮滑，如无根之萍。”
是时候了。
又一轮酒觞流至一位面红耳赤、正准备再作一首“骂座诗”的年轻士子面前。他刚要站起，林晚秋清柔却清晰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张兄方才那首《责蠹吏》，字字如戟，读来确令人胸中块垒为之一吐。”她先予肯定，那士子（张澈）闻言，脸上怒色稍霁，看向这位一直安静的女郎。众人目光也随之汇聚。
“然则，”林晚秋话锋微转，指尖轻抚面前酒杯，目光沉静，“妾身游历南北，曾见山间激流，冲石毁木，其势猛矣，然雨季一过，往往只剩嶙峋乱石与干涸河床。反观那浩浩长江，虽亦有险滩漩涡，但因其包容百川，底蕴深厚，故能奔腾不息，滋养万里。”
她抬眸，目光清澈地看向张澈及那些情绪激愤的士子：“诗者，心之声也。愤懑当抒，然若诗心只萦绕于‘刺’与‘怨’，如同激流终日怒号，恐伤其自身沛然之气，亦令闻者初时震撼，久则疲乏，难生悠长回味。何不将这份洞察世情之锐眼，沉郁顿挫之笔力，亦分于描绘这人间烟火、山河壮阔、友朋真挚？刚柔并济，其诗乃大，其心乃安。”
一席话，不急不缓，却如清泉注入沸油。张澈愣住了，他身后的几位寒士也陷入沉思。那股尖锐的“戾气”，在这番以水喻理、充满理解的劝慰中，似乎被稍稍抚平、拓宽。他们意识到，诗可以不仅仅是投枪匕首。
不待他们细想，林晚秋的目光又转向那位正在为搜寻到一句“冷月葬花魂”般幽僻之语而自得的紫袍公子。
“王公子方才所吟‘苔痕侵石梦，鹤影渡潭心’，遣词清冷幽寂，别具一格。”她微笑道，“炼字造境，确见匠心。妾身想起昔年读《文心雕龙》，有言‘情采芬芳’，又云‘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这‘情信’二字，最为紧要。不知公子此句，是心中真有一段孤寂清梦与鹤影相随，还是觉此般意象新奇，便撷来入诗？”
紫袍公子顿时语塞，脸微微一红。他的诗句，确是拼凑意象，求奇求新，何尝真有多少切身感悟？
“妾身浅见，”林晚秋语气温和，却直指核心，“若心中无此‘情信’，纵有绝妙辞藻，亦如琉璃美人，虽美却无魂。诗之新奇，当源于观物之新、感怀之新、思理之新，而非徒然追逐字面之陌生。长安三月，牡丹正艳，曲江春水，游人如织，公子何不放下那些虚无缥缈的‘石梦’‘潭心’，去看看这真实、热闹、生机勃勃的人间？或许，‘情信’便在其中，笔下自然会有真正打动人心的‘新奇’。”
这番话，如同清风拂散了那团浮华杂乱之气。紫袍公子讪讪坐下，其他几位追求险怪的士子也面露赧然，开始重新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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