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可知,下官为何而来?”严尚书开门见山。
慧明斟茶:“大人心中有事,佛前难安。”
严尚书苦笑:“新帝命我清丈天下田亩,重订税赋。此事牵扯无数豪门利益,下官举步维艰。”他顿了顿,“昨夜梦见先祖,责我若行此政,恐遭灭门之祸。”
茶香袅袅。慧明望着窗外银杏,缓缓道:“大人可听过此树的故事?六百年前,此寺遭火,殿宇尽毁,唯此树幸存。僧众欲伐木重建,当时的住持却说:‘留它一命,且看将来。’”
“后来呢?”
“后来此树年年结果,寺中用银杏换钱,十年后重建大殿,香火反胜从前。”慧明转回目光,“大人,世间事如同此树——看似绝境处,或许藏着生机。您怕得罪豪门,可曾想过,那些无地佃户、那些被兼并田产的百姓,他们也是‘众生’?”
严尚书怔住。
“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慧明合十,“大人若要问佛,佛只会问:你的心,装得下多少众生?”
日影西斜时,严尚书下山。行至半山亭,他回望大觉寺,见暮色中梵宇巍峨,钟声悠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穷书生时,曾在此许愿:“若得高中,必为民请命。”
这些年,他一步步往上爬,那个“民”字,渐渐模糊成奏折上的数字、朝堂上的筹码。今日在佛前,那年轻时的自己,仿佛隔着岁月与他对视。
“来人。”他唤来随从,“回府后,将我那套《农政全书》找出来。”
六、义学堂前
赵明远病倒了。在义学教了三十八年书,这是第一次连续三日未能起身。大夫说是积劳成疾,需静养百日。
学子们轮流来探望,送来鸡蛋、红枣、自己抄的笔记。林青代课之余,每日早晚必来请安,顺便汇报学堂情况。
“先生,沈公子捐的那些珍本,学生已编好目录。”林青递上清单,“其中《水经注疏》《齐民要术》等书,可作地理、农事教材。”
赵明远靠在床头,仔细看着清单,眼眶渐湿:“沈家…终究是书香门第。”
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初到此地设义学,沈砚之的祖父——当时的礼部尚书沈老大人,亲自送来百两白银和一句话:“赵先生此举,功在千秋。”
四十年弹指一挥。沈老大人已作古,沈家几经浮沉,如今连宅邸都没了。可这些书还在,那些话还在,这义学里的读书声还在。
“林青,”赵明远忽然问,“若有一日,你飞黄腾达,可还会记得此间?”
年轻人跪在床前:“先生教诲,学生铭记于心——学问越高,越要俯身看人间。”
腊月十五,赵明远勉强能下床。他执意要去义学看看。林青搀扶着他,慢慢走过田埂。麦苗已泛青,在冬日的阳光下倔强生长。
学堂里,孩子们正在背诵《悯农》。稚嫩的童声整齐划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赵明远站在窗外,恍惚间看见三十八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站在窗外,听第一代学子读书。那时他刚中举人,却因不肯贿赂考官而落第,心灰意冷下到此教书。原想暂避一时,谁知一教就是一辈子。
“先生,风大,回屋吧。”林青轻声劝。
老人摇头,目光落在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散入暮霭。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三十八年,教的不是功名,不是富贵,而是一盏灯——一盏能在黑夜中让人不迷失方向的灯。
这灯,沈家用三百册书添了油,林青用日夜苦读护着火,那些佃户、工匠用微薄的束修撑着芯。如今,该传给下一辈了。
“林青,”他说,“开春后,我想增设夜课,教那些白日要帮工的孩子。”
年轻人眼睛一亮:“学生早有此意!教材可选用实用文书,如契约、账目、诉状格式…”
师徒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刚化冻的泥土上,仿佛两个时代的接力。
七、风雪夜归
年关将近,京城迎来今冬最大一场雪。沈砚之抱着最后一只书箱,走出沈府侧门。沈忠跟在一旁,手里拎着简单的铺盖。
宅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铜环撞击门板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清脆。沈砚之没有回头——父亲说过,男儿向前看。
他们在城东租了间小屋,一明一暗,月租二百文。安顿好后,沈忠生起炭盆,屋里渐渐有了暖意。
“忠叔,你歇着,我来。”沈砚之接过老人手中的锅,准备煮粥。米是昨日赵明远先生托人送来的,还有半斤腊肉、一把干菜。
沈忠坐在矮凳上,看着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熟练地淘米、切菜、生火。三个月,家破人亡的三个月,把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催熟了。
“少爷可想过今后?”老人忽然问。
沈砚之添了把柴:“前日去大觉寺,遇见一位云游僧。他说我颇有佛缘,问我要不要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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