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似懂非懂:“就像我爹种地,不管年景好坏,都要下田?”
“极是。”林清轩点头,“富贵如浮云,时运似流水,唯有本分与坚持,是风吹不散、雨打不去的。你们今日在此读书,未必各个都能中举登科,但识了字、明理、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便是完成了‘人’的本分。这份完成,不比任何功名轻贱。”
孩子们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里渐渐有了光。
不知何时,阿桑悄然来到月洞门下。她手中端着药盏,见林清轩正与孩子们说话,便静静立在一旁。岁月在她的鬓边染了霜,眼角刻了纹,可那双眼依然清亮——那是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温柔与坚韧。她看着丈夫的背影,看他用枯瘦的手指点着墙上的苔痕,声音平和如溪水潺潺,将那些血与火淬炼出的道理,化作春风细雨,滋润着幼小的心田。
恍惚间,她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们在田庄重逢的场景。那时他也是这般,对着田垄间的佃户子女,耐心讲解着节气农事。不同的是,那时的他眼中还有未散的阴郁,而今,只剩下一片澄明。
“师母!”孩子们发现了阿桑,纷纷起身行礼。
阿桑笑着走过来,将药盏递给林清轩:“该用药了。”又对孩子们道,“山长今日话多了些,你们且去温书,让他歇歇。”
孩子们嬉笑着跑开,书声复又从讲堂传来,与鸟鸣交织,在这古老的庭院里回荡。
林清轩饮尽汤药,苦得皱了皱眉。阿桑及时递上一颗蜜饯,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你又与他们讲苔花了。”阿桑扶他在石凳上坐下。
“触景生情。”林清轩望着墙角,“阿桑,你还记得我们刚回这宅子时的情形么?”
怎么不记得。
那是五年前,新帝登基,朝局渐稳。当年构陷林家的权臣已倒台,许多旧案得以重审。有故交辗转递来消息,说朝廷有意为林家平反,这宅子或可归还。林清轩沉默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对阿桑说:“我们回去看看。”
不是“回去住”,只是“回去看看”。
宅子已荒废多年,朱门漆皮剥落,铜环锈迹斑斑。推门而入,满目萧然:庭院杂草过人,梁柱蛛网密布,昔日的雕花窗棂残破不堪,雨水在青石地上蚀出深深浅浅的坑洼。正堂那块御赐的“清正廉明”匾额歪斜地挂着,金漆剥落,露出底下朽黑的木头。
阿桑记得,林清轩在匾额前站了很久,久到日影从东墙移到西墙。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叹息,只是静静地看。最后,他伸手拂去匾额上的积尘,轻声道:“父亲一生所求,不过是这四字。可这四字,太重了……”
那天傍晚,他们清理出一间偏房暂住。林清轩打水时,在墙角发现了那片苔藓——历经数十年风雨、人事变迁,它依然在那里,绿得沉静,绿得倔强。他蹲下身看了许久,忽然说:“阿桑,我们把这宅子改成书院吧。”
“书院?”
“对,书院。”他的眼睛在暮色中亮起来,“不教八股时文,不授钻营之道,只教孩子们识字明理、知农事、通技艺。让这宅子,真正为‘明’而生。”
阿桑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这宅子承载了太多沉浮荣辱,若再作为私宅,每一砖每一瓦都会提醒着过往的伤痛。唯有赋予它新的意义,让鲜活的生命充盈其间,才能真正化解那些沉重的记忆。
于是,林家旧宅成了“苔痕书院”。名字是林清轩起的,他说:“苔痕虽微,生生不息。愿从此间走出去的学子,都能如这苔藓,无论在何等境遇中,都能守住本心,默默生长。”
消息传出,四里八乡的百姓都将孩子送来。他们未必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这里的山长不收束修,只要孩子肯学,贫富皆收。更重要的是,他们隐隐觉得,这位曾经显赫如今朴素的老人,教给孩子的不仅仅是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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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长!山长!不好了!”
急促的呼喊打断了回忆。一个少年气喘吁吁跑来,是书院里年纪稍长的学子赵成。
“莫慌,慢慢说。”林清轩起身。
赵成缓了口气:“县衙来了差役,说……说咱们书院是私设学塾,未得官府许可,要查封!”
阿桑脸色一变,扶住林清轩的手臂。
林清轩却异常平静:“差役现在何处?”
“在、在前院……”
前院里,三个衙役模样的汉子正叉腰而立,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班头,正打量着院中的陈设,眼中露出不屑之色。十几个学子聚在廊下,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却不敢上前。
“哪位是管事?”班头扬声道。
“老朽便是。”林清轩缓步而来,虽拄着拐杖,背脊却挺得笔直,“不知差爷有何见教?”
班头斜眼打量他:“老头,你这书院可有官府批文?”
“并无。”
“既无批文,便是私塾。按律,私设学塾、聚众讲学,轻则罚款,重则查封!”班头提高嗓门,“尔等速速散去,这院子今日起便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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