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来,亲手扶起林念桑。这个举动让两旁的太监都惊得微微抬眼——天子亲自扶起一个五品郎中,这是何等的恩宠。
“你的新政,朕准了。”皇帝说,“但田亩清丈不能急,先从南直隶开始,三年为期,稳步推进。这期间,你可能会遇到各种阻力,明的暗的,朝堂的,地方的。朕会支持你,但能走多远,还要看你自己。”
“臣,叩谢陛下隆恩!”林念桑又要跪下,却被皇帝拉住。
“还有一件事。”皇帝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要记住,你不仅是林清韵的侄子,不仅是阿桑的儿子,你更是你自己。林家血脉确实不凡,但朕更看重的,是你自己的心性。这些年,你面对同僚排挤不卑不亢,面对拉拢不为所动,在混沌官场中独善其身——这比你任何政绩都让朕欣慰。”
林念桑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去。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好好做事,但也要保重自己。朕不想二十年后,又对着另一个年轻人,怀念今天的你。”
退出紫宸殿时,日头已经升高。阳光泼洒在汉白玉台阶上,亮得刺眼。林念桑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脚步有些虚浮,仿佛刚才那一个时辰的觐见抽空了他所有力气。
宫门外,他的随从林安迎了上来,见他面色苍白,关切地问道:“大人,可是龙颜不悦?”
林念桑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回头望向巍峨的宫门,那朱红的大门在阳光下如鲜血般刺目。门内是天下权力的中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也是吞噬了无数理想和生命的深渊。
姑母林清韵曾走过这些台阶,满怀抱负,最终却走向了一条不归路。母亲阿桑曾在这宫门外徘徊,用尽心血为他铺路。如今轮到他了,他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吗?
马车驶离皇宫,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林念桑靠在车厢内,闭目回想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那些话表面上是勉励,深处却藏着警告;那些眼神看似温和,深处却含着审视。
他突然明白,今日的觐见并非仅仅为了新政奏报。皇帝是在透过他,审视二十年前的旧事,审视林家的忠诚,审视一个年轻官员在权力面前的抉择。
“大人,直接回府吗?”林安在车外问道。
“不,”林念桑睁开眼,“去城西的碧云寺。”
碧云寺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却是母亲常来的地方。林念桑记得,每逢姑母忌日,母亲总会独自来这里上香,一待就是大半天。他以前不懂,如今似乎有些明白了。
寺庙住持认得他,见他来,双手合十行礼:“林施主,令堂今日未来。”
“我知道,我想去后院的碑林看看。”
碑林在寺庙最深处,那里立着许多无名的石碑,据说是为那些不能立碑的人所设。林念桑穿过幽静的回廊,来到这片僻静的院落。石碑林立,大多没有刻字,只有风雨侵蚀的痕迹。
他在其中一块石碑前停下。这块碑与众不同,上面刻着一朵莲,莲下有几行小字,已经模糊不清。林念桑蹲下身,用手拂去尘土,仔细辨认:
“清韵吾妹,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姐阿桑泣立。”
落款时间是永昌十四年春——姑母去世一年后。
林念桑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刻痕,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刻字时指尖的温度和颤抖。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是《葬花吟》中的句子,母亲用它来悼念姑母,既是哀悼,也是宣言——她绝不会让妹妹白白死去,绝不会让林家的风骨断绝。
“你果然在这里。”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林念桑回头,见母亲阿桑不知何时站在月洞门下,一袭素衣,手持佛珠,静静地看着他。
“母亲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日进宫觐见,便猜你会来这里。”阿桑走过来,目光落在那块石碑上,“皇上都和你说了?”
林念桑点头,将觐见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阿桑静静听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捻过,神情平静,仿佛在听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直到林念桑说到皇帝提及她当年的付出时,阿桑捻动佛珠的手指才微微一顿。
“皇上说得对,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阿桑的声音很轻,如风吹过竹林,“你姑母当年太纯粹,以为凭一腔热血就能涤荡污浊,结果被污浊吞没。我学乖了,懂得在淤泥中扎根,懂得弯下腰,懂得等待。但这不代表我认同那些污浊,我只是在等待莲花绽放的时机。”
她看向儿子,眼中是林念桑从未见过的锐利:“如今,这时机到了。你的新政,你整顿漕运的魄力,你在户部的作为——这一切都在告诉世人,林家的风骨没有断绝,清韵的理想没有死去。”
“可是母亲,皇上说姑母太急了……”
“她是急了,但不是错在急,而是错在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阿桑抚摸着石碑上的莲花,“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老话。但若锅中生蛆,难道真就放任不管?不,是要找到既能除蛆又不伤及菜肴的方法。你比你姑母聪明,懂得迂回,懂得借力,懂得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推进改革。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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