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寸,恰好照在林念桑的脸上。年轻的面容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眉眼间的锐气,紧抿的唇线,还有那微微上扬的下颌——皇帝看着看着,忽然有些恍惚。
二十年的光阴,在这瞬间被压缩折叠。
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女子跪在同样的位置,脊背挺直如青松,声音清越如玉石:“陛下,漕运之弊不在河道淤塞,而在人心淤塞。官员贪一,胥吏便要贪十,到最后,百姓肩上便是百倍千倍的重负。今日不治,他日必生大患!”
那时先帝还在位,他自己还是个储君,坐在御座侧后方,看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心中既钦佩又担忧。钦佩她的胆识,担忧她的结局。
“你知道你姑母最后对朕说了什么吗?”皇帝的声音将林念桑从恍惚中拉回。
“臣不知。”
“她说,‘殿下,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但若见锅中生蛆,难道还要慢火细炖,等蛆虫长成飞蝇吗?’”
皇帝站起身,走下丹墀。明黄的龙袍下摆在金砖上拖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在林念桑面前停下,距离近得能看清年轻人额上细密的汗珠。
“她太急了。”皇帝叹息般说道,“急着剜疮,急着清淤,急着还天下一个清明。可她不知道,有些疮痈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剜得太急,病人会先流血而亡。”
林念桑感到喉咙发干,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这三年在户部的作为,朕都看在眼里。”皇帝转身,望向殿外辽阔的天空,“理清漕运旧账,揪出十三名贪墨官吏,追回赃银四十七万两。很好,做得比你姑母当年更周全,更懂得迂回。”
“可是陛下,”林念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臣追回的银两,不足实际贪墨的十分之一。更多款项早已通过错综复杂的渠道洗白,查无可查。那些被革职的官员,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真正的巨鳄——”
“朕知道。”皇帝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朕在这位置上坐了二十年,什么不知道?”
他走回御座,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儿,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林念桑,你今年二十三岁。你姑母去世时二十四岁。有时候朕在想,若是她当年懂得隐忍,懂得迂回,懂得等待时机,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皇帝也不需要答案。他重新拿起那份新政奏报,仔细地又看了一遍:“你的‘一条鞭法’试点很成功,三府百姓减负三成,朝廷税收反增一成。但这只是在三府,若推及全国呢?”
“臣已拟好全国推行方案。”林念桑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奏折,双手呈上。
太监接过,转呈御前。皇帝翻开,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表。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你要动田亩清丈?”皇帝抬起眼,“可知这是多大的工程?需要多少人力?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臣知道。”林念桑跪了下来,以额触地,“但赋役改革若不基于真实的田亩数据,便又会沦为新的盘剥手段。富户隐瞒田产,税赋便会转嫁到小民身上。历朝历代变法失败,往往败于此节。”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看着他绯色官袍上微微颤抖的白鹇纹样,忽然问道:“你母亲可好?”
林念桑一怔,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家事:“家母安好,谢陛下关怀。”
“阿桑……她是个奇女子。”皇帝的眼神又飘远了,“当年你姑母出事,林家上下人人自危,是你母亲站出来,变卖嫁妆打点上下,保全了林家。后来你父亲早逝,她一人将你抚养成人,还坚持让你读书科举。不容易。”
“家母常教导臣,做人当如莲,出淤泥而不染。”
“淤泥……”皇帝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笑了,那笑里有无尽的苍凉,“这朝堂,这天下,何处不是淤泥?你姑母想做那朵不染的莲,结果呢?你母亲在淤泥中保全了林家,可你知道她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林念桑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不知道。”皇帝替他回答了,“你母亲不会告诉你,为了让你能安心读书,她曾低声下气向族中长辈求情;为了让你能顺利参加科考,她曾连夜绣了十幅绣品,换来主考官的片刻垂听。这世上哪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所谓的不染,不过是有人替你承受了那些污浊。”
这番话如重锤击在林念桑胸口。他想起母亲深夜灯下刺绣的背影,想起她日益粗糙的双手,想起她总是温和微笑却掩不住疲惫的面容。他一直以为,自己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才华和努力。如今皇帝一语点破,他才惊觉自己的天真。
“朕今日与你说这些,不是要打击你的锐气。”皇帝的语气缓和下来,“恰恰相反,朕欣赏你的锐气。这朝堂需要新鲜的血脉,需要如你姑母那般敢于直言的人。但朕也希望你明白,锐气需要智慧来驾驭,否则便会伤己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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