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盘根错节数十年,才必须撼动。”林念桑说,“王兄,你我都见过漕丁的惨状。隆冬腊月,破冰行船,冻毙者几何?江南粮农,缴完漕粮,家中无余粟者几何?”
王侍郎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肩:“我知你心怀天下。但...保全自身,方能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又是从长计议。
林念桑将玉簪放回盒中,推开面前漕运改制的卷宗,取出一本私密的笔记。翻开,里面记录的并非公务,而是这些年来,他走访民间所见所闻。
“元启七年冬,访通州漕帮。老漕工刘三,年五十有七,在漕河上干了四十年。言年轻时一次押粮,船过徐州遇冰封,众人下河破冰。其弟刘四冻僵落水,捞起时已无气息。漕头只给五两银抚恤,言‘命贱,价如此’。”
“元启八年春,下江南巡察。苏州府吴县农户李阿大,纳完漕粮,家中存粮仅够半月。妻病无钱医,六岁女儿卖与城中富户为婢,得银八两。临别时,女哭抱其腿不放,李阿大掩面而泣:‘不是爹狠心,是活不下去啊’。”
“元启九年秋,查漕仓贪污案。京城永丰仓副使赵德禄,任职六年,贪墨漕粮折银三万两。其宅邸雕梁画栋,妾室五人,皆穿金戴银。庭审时竟言:‘此乃常例,诸仓皆然,何独罪我?’”
字字血泪,触目惊心。
林念桑合上笔记,走到窗前。月光依旧清明,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他想起了姑母林清韵的故事——那个在家族中几乎成为禁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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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林清韵,曾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十六岁作《明月赋》,连当朝太傅都赞“有谢道韫之风”。十七岁在皇后举办的赏花宴上,一曲琵琶《春江花月夜》,听得满座皆寂,终了时,皇后亲自赐酒。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才情。
求亲的人从世家公子到勋贵子弟,络绎不绝。祖父千挑万选,最终定下了与靖国公府的亲事。靖国公世子陈景瑜,少年英才,十八岁中进士,时任翰林院编修。人人都道是天作之合。
定亲后的那个中秋,姑母在府中设宴,请了几位闺中密友。林念桑那时五岁,因父母远在任上,被寄养在本家。他溜进后园,躲在假山后,看姑母和姐妹们吟诗作对。
轮到姑母时,她望着天上明月,沉吟片刻:
“玉轮悬空照古今,清辉何处不染尘?
愿借天河千斛水,洗尽人间不平痕。”
姐妹们皆赞好诗,却有人小声说:“清韵,你这诗...未免太过刚直了。女儿家,还是温婉些好。”
姑母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那时林念桑不懂诗的含义,只记得姑母念诗时的神情——有一种说不清的倔强和忧郁。
变故发生在定亲后半年。
靖国公府突然来人退亲,理由含糊其辞,只说“八字不合”。祖父大怒,亲自上门理论,却铩羽而归。回来后闭门三日,出来后宣布:婚事作罢,从此林陈两家,再无瓜葛。
流言蜚语很快传开。有人说,是靖国公世子另有所爱;有人说,是林家暗中做了对不起陈家的事;更有不堪的传言,暗示姑母的清白有问题。
姑母闭门不出,日渐消瘦。
半年后,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靖国公世子陈景瑜突然外放离京,赴边关任军职。不久,边境冲突,陈景瑜所在部队遇袭,他为掩护同袍撤退,身中数箭,重伤不治。
消息传到京城,靖国公夫人哭晕数次。而坊间开始流传一个更恶毒的版本:陈景瑜是因为不愿娶林清韵,故意请调边关,最终战死沙场。言下之意,是林清韵间接害死了他。
那是压垮姑母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开始长期闭门诵经,不见任何人。又过半年,提出要出家为尼。
祖父祖母坚决反对,以死相逼。姑母绝食七日,最后祖父妥协了,但提出条件:不能去远,只能在京城附近的庵堂;不能完全断绝与家族的联系;要保留回家的权利。
姑母答应了。于是有了静心庵的了尘师太。
这是家族对外的一致说法。但林念桑后来从老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另一个版本。
据说退亲的真正原因,是靖国公府卷入了一场政治风波。当时朝中皇子争位,靖国公支持的三皇子失势,遭到清算。为求自保,靖国公不得不与可能受牵连的林家切割。而陈景瑜的请调边关,并非因为不愿娶亲,而是家族安排,让他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战死,纯粹是意外,却成了压垮姑母的最后一根稻草。
姑母曾真心倾慕陈景瑜。那个会在诗会上与她唱和,会因为她一句“喜欢城南的荷花”而连夜派人去采来,会认真听她谈论诗书甚至朝政的温润君子。
他的死,加上那些恶毒的流言,让姑母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
“既然这红尘容不得一点清白,不如割舍。”这是姑母出家前,对贴身丫鬟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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