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殿试时说‘民为邦本,法为公器’,朕深以为然。”萧煜斟了杯茶,“但朕想知道,当你站在祖宅里说这话时,心中可有不甘?”
问题来得犀利。林念桑放下茶杯,看着轩外渐起的月色:“臣确实想过——若林家不曾倾覆,臣或许会如寻常世家子一般,倚仗门荫,安逸度日。那样的人,绝写不出《民本论》,也不敢在御前直言冤狱之害。”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沉:“今日走过这些院落,臣忽然觉得,这座宅子最好的归宿就是成为书院。因为它终于从‘林家之宅’变成了‘天下之宅’。正如陛下所说,朱门会沉,精神不灭。若臣祖父泉下有知,看见满院读书声,看见那些寒门子弟在此求得晋身之阶,恐怕会比看见林家复起更感欣慰。”
萧煜长久地看着他,眼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这位以雷霆手段登基、这些年渐渐被诟病“刻薄寡恩”的皇帝,此刻竟露出些许疲惫。
“林念桑,你知道朕为何要翻林家的旧案么?”
“臣不知。”
“因为那不仅仅是你林家一案。”萧煜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先帝晚年,党争酷烈,锦衣卫横行,诏狱人满为患。林家是冤狱,王家也是,李家也是……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却又人人参与。那种恐惧会侵蚀一个朝代的根基,让所有人都在算计如何自保,而非如何为民。”
他转回目光,眼神锐利如刀:“朕要终结的,是那个时代。而终结它最好的方式,不是掩盖,而是让那些伤口晒在阳光下,让后来者看见腐败如何滋生、冤屈如何酿成、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如何从内部朽坏。”
林念桑背脊发凉。他忽然明白了这场“旧邸游”真正的深意——萧煜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能臣,更是一个见证者。一个从废墟里站起来、却不愿重建高墙,反而要将废墟化为通衢的见证者。
“臣斗胆一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陛下不怕臣心怀怨恨,将来……”
“你若只有怨恨,便走不到朕面前。”萧煜打断他,“从你化名参考那日起,你选的路就不是复仇,而是证明——证明清者自清,证明公道可期,证明这世间终有比私仇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夜风穿堂而过,翻动书架上的书页。哗啦作响中,林念桑想起祖父常念的一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个人会湮灭,家族会沉浮,但有些东西像江河一样奔流不息——对公道的信仰,对真理的渴求,对“让世间少一些冤屈”的执着。这些才是真正的不朽。
离开时已是亥时。萧煜先行回宫,留林念桑一人在院中再走走。
他独自走过每一进院子,手指抚过重新刷漆的廊柱、新铺的青砖、陌生学子留下的涂鸦。在原本是他卧室的西厢房外,他看见窗棂上系着一串风铃——那是某个书生挂的,粗陶烧制,铃声质朴。
忽然想起母亲曾在这窗前教他念《楚辞》:“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时他还不懂,现在忽然懂了。
求索之路漫漫,有时需要穿过自己的废墟才能继续前行。而真正的勇气,不是无视废墟的惨烈,而是在废墟上种出新的花。
守门的老仆递来一盏灯笼。林念桑接过时,老人忽然低声说:“小公子长这么大了。”
他一怔,就着灯光细看——是林家的旧仆福伯,当年抄家时已五十余岁,如今须发皆白。
“福伯,您还在这里?”
“老奴无处可去,陛下开恩让留下来看院子。”福伯混浊的眼里有泪光,“这些年,我看着这宅子一天天变样,心里反倒踏实了。要是还空着,才真叫难受。”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个,老奴藏了十几年,今天该物归原主了。”
布里包着的,是那方祖传的砚台。墨池已干涸,侧面祖父刻的那行小字却清晰如昨:“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
“他们抄家时,老奴把它扔进了井里。”福伯抹了把脸,“前年修井才捞上来。想着总有一天……总能等到。”
林念桑摩挲着冰凉的砚台,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只深深一揖:“谢福伯守护林家最后一件‘祖产’。”
老人慌忙避开:“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如今是翰林老爷了……”
“在这里,我永远是林家子孙。”林念桑直起身,“而这方砚台会提醒我,林家子孙该做什么样的人。”
提着灯笼走出大门时,他最后一次回望。“明理书院”的匾额在月色中泛着清辉。那些曾经在此欢笑、哭泣、荣耀、屈辱的灵魂,似乎都安息了——不是消散,而是融入了更深广的存在中,化作滋养后来者的土壤。
朱门会沉,这是历史的必然。但总有东西沉不下去:求知的渴望,对公义的追寻,以及人类那份试图超越自身局限、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笨拙而高贵的努力。
巷口的马车在等候。林念桑登上车前,将砚台贴近心口。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不是重建一座林府,而是在这片所有人共同的废墟上,参与建造一个更公正的世间。那才是对祖父、对父亲、对所有在这条长河中挣扎浮沉者,最好的告慰。
车轮转动,载着他驶向翰林院,驶向那些等待理清的旧案,驶向一个探花郎注定不平静的仕途。而身后,书院静静立在月色里,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真正的传承,从不是血脉或宅邸的延续,而是精神的苏醒与再生。当一扇门为天下人打开时,它便获得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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