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想起碧华抱着安安,提着那个不算沉重却装满了母爱与决绝的行李包,坐上那辆破旧班车离开村口的那一刻,对于留在原地、像一棵被骤然抽去藤蔓的枯树般呆立的王强而言,仿佛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妻女归宁,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却足以将他整个世界连根拔起的强烈地震。车轮扬起的、混合着泥土和柴油味的滚滚烟尘,尚未完全散去,他那颗因为宿醉和长期麻木而近乎锈蚀的心,却已经开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而冰冷的空虚与刺痛。妻子的背影,女儿那顶在妈妈颈窝处一跳一跳的红色小绒球帽,最终都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晃动的空气里,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被无限拉长、扭曲、最终坍缩成一个黑点的、象征着分离与孤寂的影像,以及耳边反复回响的、碧华临走前那句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话:“……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深深地扎进了王强心里最混沌、也最不愿面对的那个角落。他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在“哐当”抗议的旧自行车,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像拖着一副沉重镣铐般挪回那个骤然变得空旷、寂静、失去了往昔炊烟与婴啼暖意的家。院子里,那只曾经被安安追着蹒跚学步的大公鸡,依旧在悠闲地踱步,啄食着地上散落的谷粒,对这家中的巨变毫无察觉;灶台上,母亲做好的、还带着余温的饭菜,散发着熟悉的香气,但他举箸之间,却味同嚼蜡,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难以下咽。夜晚,躺在那个突然宽敞得令人心慌的炕上,身边没有了妻子均匀的呼吸声和女儿偶尔的梦呓,只有窗外无尽的黑夜和风吹过老槐树枝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他辗转反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什么叫做“冰冷的被窝”。
这种令人窒息的失落感和自我厌弃的情绪,像一片浓稠的、无法驱散的乌云,笼罩了他好几天。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院子里机械地劈着似乎永远也劈不完的柴火,斧头落下,木屑飞溅,却劈不开他心头的郁结;他蹲在墙角,一遍遍修理着那些本就破旧、修了也意义不大的农具,手上的油污越擦越黑,心里的迷茫却越来越浓。母亲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默默地叹气,把饭菜热了又热,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直到几天后,被闻讯赶来的二哥王刚,用一顿毫不留情的、夹杂着怒其不争与哀其不幸的疾风骤雨般的痛斥,才勉强打破。
那天下午,日头偏西,暑气稍退,王强正有气无力地挥舞着锄头,在自家那块长势不算好的玉米地里,机械地、毫无章法地锄着草,锄头下去,常常连苗带草一起遭殃。二哥王刚,那个身材比他魁梧一圈、嗓门洪亮、性格如同爆竹般一点就着的汉子,蹬着自行车,“嘎吱”一声停在地头,车都没支稳,就大步流星地踏着田垄走过来,鞋底带起干燥的泥土。他一把夺过王强手里那把快要锄到玉米苗的锄头,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王强一个激灵。
“强子!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王刚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在田地里响起,惊飞了不远处几只觅食的麻雀,“脑袋耷拉得比拉犁的牛还低!魂儿让狐狸精勾走了还是让酒泡傻了?啊?!碧华带着孩子才走了几天?你这天就塌了?地就不种了?日子就不过了?!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王强被二哥骂得抬不起头,嘴唇嗫嚅着,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出来,只能讷讷地叫了一声:“二哥……我……”
“我什么我!”王刚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王强瘦削的、有些佝偻的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我告诉你,王强!咱老王家的男人,活的就是个脊梁骨!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精气神!你看看你现在,跟霜打的茄子、瘟了的鸡有啥区别?屁大点事就扛不住了?你当初灌猫尿耍混账、把碧华的心伤透寒透、让人家不得已带着孩子回娘家时的劲儿呢?哪去了?!现在知道难受了?知道家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了?早干嘛去了?!”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剜着王强的痛处,让他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锄头把上粗糙的木纹。
“光知道在家里唉声叹气、装死狗有啥用?能让你媳妇回心转意?能让你闺女叫你一声爸?能填饱你自个儿的肚子?”王刚继续数落,但语气中除了愤怒,也带上了一丝兄长式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得支棱起来!得活出个人样来给碧华看看!给老张家那些可能瞧不起你的人看看!咱老王家的男人,不是孬种!不是离了媳妇就活不了、只会抹眼泪的软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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