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 桂香回头看他,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人还在。”陈满仓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下最后的决心。“人还在,就饿不死。”
桂香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死寂的坚定,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腿一软,要不是陈满仓拉着,几乎瘫倒在地。她不再阻拦,只是靠着门框,无声地流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民兵们绕过她,进了堂屋。很快,里面传来了挪动缸盖的声音,粮食被舀起倒入麻袋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民兵出来报告:“王干事,清点完了。粟米约莫八十斤,麦子不到五十斤,还有些杂豆。按标准,给他们留了……五十斤粟米,二十斤麦子。”
王德贵拿出笔记本,刷刷地记着。然后抬头,看向那几间土坯房:“根据罚款数额和你们现有的偿还能力,经过评估,需要拆抵部分房屋结构。就……东边那间厢房的房梁和椽子吧。”
东边那间厢房,是堆放农具杂物的,但也连着主屋的山墙。拆了梁椽,那间房就算废了,主屋也会受到影响,遇到大雨,漏水是必然的。
陈满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拿着撬棍和粗绳的民兵走向了东厢房。很快,屋顶上传来了瓦片被掀开的哗啦声,接着是撬棍嵌入木头的嘎吱声,沉闷而刺耳。每一声,都像是敲击在陈家每个人脆弱的神经上。
村里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左邻右舍有人悄悄打开了门,远远地站着看,脸上表情各异,有同情,有麻木,也有事不关己的淡漠。没有人上前说话。王寡妇站在自家院门口,捂着嘴,眼圈通红,但她不敢过来,只能焦急地跺脚。
就在这时,一直被招娣紧紧抱着的土生,似乎被那拆房的巨响吓到了,也可能是感受到了姐姐身体的僵硬和恐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孩子的哭声尖锐而凄厉,划破了沉闷的空气,也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桂香强撑的意志。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哀求,而是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直射向王德贵:“王德贵!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就没有孩子吗?!你非要逼死我们一家才甘心?!这房子拆了,冬天我们冻死饿死,你就立功了是不是?!”
王德贵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厉声道:“陈桂香!你注意你的态度!政策就是政策!超生还有理了?!”
“政策政策!政策就是不让老百姓活了吗?!” 桂香彻底豁出去了,指着王德贵的鼻子骂,“我儿是偷了还是抢了?!他就是在土坷垃里生下来的!他有什么罪?!你们凭什么不给他活路?!”
“放肆!” 王德贵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隐忍的农村妇女敢这样当众斥骂他,“再敢胡言乱语,就是对抗政府!把你抓起来!”
“你抓啊!有本事你把我们都抓走!反正没了粮没了房也是死!” 桂香状若疯癫,就要往前冲,被陈满仓死死抱住。
“桂香!别说了!” 陈满仓低吼着,他的眼睛也红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屈辱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他看着暴怒的王德贵,看着周围冷漠或躲闪的乡邻,看着怀里崩溃的妻子,听着儿子凄厉的哭声和屋顶持续的破坏声……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王德贵,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要从那里寻求一个无法得到的答案。然后,他低下头,看着王德贵,一字一顿地说:
“王干事,粮,你们搬了。房,你们正在拆。我陈满仓,认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的嘈杂都为之一静。
“但请你记着,”陈满仓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钉在王德贵脸上,“今天,你搬走的,不只是粮食。你拆掉的,也不只是房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血块:
“你搬走的,是一个庄稼人对土地最后的念想。你拆掉的,是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的脊梁。”
王德贵愣住了。他看着陈满仓那双深陷的、燃烧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火焰的眼睛,心里第一次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这不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拿捏、只会埋头苦干或绝望崩溃的农民。这眼神里,有东西不一样了。
陈满城不再看他,转而用力箍住还在挣扎哭泣的桂香,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他看向屋里,透过门缝,对上招娣那双早熟而充满恐惧的眼睛。他朝女儿,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别怕。
他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懂。
屋顶的撬棍声还在继续,嘎吱……嘎吱……伴随着土块和灰尘簌簌落下的声音。东厢房的屋顶,被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这个家和这个时代灰暗的天空下。
王德贵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不再与陈满仓对视。他对着屋顶上的民兵喊了一句:“动作快点!” 然后,他转向拿着笔记本的干事,“都记录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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