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的白墙亮得刺眼,像刚刷过一层骨粉。范砚缩在展厅角落的折叠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工装裤膝盖处一块洗得发硬的油彩渍。空气里飘着香槟、昂贵香水和更昂贵的松节油气味。今晚是“新锐艺术家周琬个人展”开幕,满墙挂着署名“周琬”的抽象画,色彩奔放,肌理狂野,标价牌上的零晃得人眼晕。没人注意角落里这个头发油腻、眼神躲闪的男人——除了周琬本人。
她端着香槟,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像女王巡视领地。水蓝色丝绒礼服衬得她脖颈修长,钻石耳钉在射灯下碎芒点点。她停在范砚面前,裙摆几乎扫到他沾满石膏粉的旧球鞋。
“小范,”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储藏室那幅《蚀》,右下角肌理有点糊,你去处理一下。现在。” 她递过一个极小的工作间钥匙,指尖冰凉。
范砚没抬头,接过钥匙,鼻腔里是她身上凛冽的雪松与广藿香,盖住了他工装袖口残留的廉价松节油气味。他起身,弓着背,像一截被强行搬动的朽木,穿过衣香鬓影,走向展厅后方那扇不起眼的防火门。
储藏室堆满画框、包装材料和废弃画布。空气浑浊,灰尘在唯一一盏节能灯的光柱里跳舞。那幅一米八高的《蚀》靠在墙边,画面上是混沌的暗红与焦黑,仿佛大地被撕裂的伤口。右下角,一片模仿火山岩质感的厚重肌理,边缘确实有些软塌、模糊——那是他昨晚赶工时,调色油加多了,底层未干透就堆叠上去的后果。
他蹲下,打开工具箱。手指触到刮刀冰凉的金属柄时,胃部一阵熟悉的痉挛。三年前,他还是美院旁边小画材店的伙计,给穷学生赊账,自己也画些卖不出去的风景。周琬那时刚回国,拿着家里给的钱说要“扶持本土艺术”,在他店里买颜料,偶然看到他压在柜台玻璃板下几张潦草的速写。
“有灵气,”她当时说,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一张破旧厂房素描,“可惜被埋没了。” 她租下这间画廊地下室给他当画室,管吃住,条件是“帮我完成一些创作构思”。起初是调色、绷画布。后来是“这块背景帮我铺一下”,“那个肌理效果你比我擅长”。再后来,画布上签名的位置,从角落挪到了正中央。
他成了她背后的“肌理大师”,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她用他的血肉,浇筑她光鲜的艺术人设。报酬是地下室栖身之所,和偶尔甩过来的一沓现金——带着她指尖的香水味。
刮刀小心地剔除软塌的部分,露出底下未干的、黏腻的颜料层。范砚用调色刀挑起新的塑形膏,混合着熟褐和马斯黑,一点点填补、重塑。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滴在画框边缘,洇开一小团深色。他想起昨天在街角便利店,收银员小妹看到他拿最便宜的袋装泡面时,那飞快掠过又强行掩饰的怜悯眼神。那眼神比周琬此刻在展厅里的颐指气使更让他无地自容。
门被猛地推开。周琬闪身进来,反手锁门。香槟杯被她随手搁在废弃画框上,金黄色的液体晃荡。
“好了没?”她声音急促,完全没了展厅里的从容,“那个秃顶的德国藏家,瓦格纳,对这幅很感兴趣!必须完美!” 她凑近画布检查,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储藏室的灰尘味,形成一种怪异的窒息感。她挑剔地用手指虚点一处:“这里,再硬一点!要像真的岩浆冷却!”
范砚没吭声,手下用力,塑形膏被狠狠压进画布纤维。他喉咙发干,想咳嗽,又怕喷出的气息污染了这幅即将卖出天价的“杰作”。他想起自己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把一幅描绘地下通道流浪歌者的小画偷偷塞进展览的“非卖品”角落。第二天,那画就不见了。周琬轻描淡写:“哦,撤了,风格不统一。”
“瓦格纳先生眼光很毒,”周琬抱着胳膊,高跟鞋尖不耐地点着地,“他收藏过莫兰迪、里希特……他说在我画里看到了‘原始力量的痛苦挣扎’。”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不知是对瓦格纳,还是对范砚,或者是对她自己。
范砚的手指顿住了。莫兰迪?里希特?他工具箱底层,压着几张从旧艺术杂志上撕下来的印刷品,皱巴巴的,边缘磨损。那是他笨拙模仿的源头,是他所有“肌理”技巧的启蒙老师。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精心伪造的“痛苦挣扎”,正被当作天才的原创,即将被富豪买走,挂在某个铺着波斯地毯的客厅里。
“好了。”他哑声说,退后一步。那片肌理在他手下变得嶙峋、粗粝,甚至带着一丝暴戾。完美符合“原始力量”。
周琬仔细审视,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下来。“嗯。”她吐出一个单音,算是认可。目光扫过他沾满各色颜料的工装裤和开裂的鞋头,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结束后来找我,结算。” 她像拂去一粒灰尘般丢下这句话,转身开门,重新融入展厅的璀璨光晕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人间小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