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说到做到,自那日后,真就雷厉风行地张罗起寻医问药的事。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几乎是轮番住在永和宫偏殿,民间稍有名气的郎中也被一道道谕旨催着进京。永和宫一时间简直成了太医院分院,空气里终日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蔓萝倒是配合,无论谁来诊脉,都安安静静地伸手,问什么答什么,乖顺得让人心疼。只是她心里清楚,这眼睛能不能好,何时能好,恐怕不是这些凡俗医者能决定的。她更多的时候,是靠着耳朵和感觉,去适应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康熙几乎是把她当成了易碎的琉璃盏,护得密不透风。批阅奏折时,非要她在旁边听着;用膳时,定要亲手为她布菜,仔细描述每一道菜的色香;就连在院子里散步,他也必定紧紧牵着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走到了哪里,旁边的海棠开了几朵,池子里的锦鲤是什么颜色。
这份无微不至的呵护,沉甸甸的,蔓萝照单全收,也适时地流露出依赖和感激。只是,当周围寂静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时,那份被他刻意用温柔掩盖的、源于猜忌的旧伤,便会悄然浮上心头,让她无法全然沉浸在这份偏爱里。
这日清晨,蔓萝是在一阵温热的濡湿感中醒来的,眼皮上似乎覆着什么东西,热乎乎的,带着淡淡的药草气息。
“别动,”康熙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刚醒不久的沙哑,“太医说用这药汤热敷,活血通络,对眼睛有好处。”
原来是他正用温热的棉帕,小心翼翼地敷在她的眼睛上。
蔓萝乖乖躺着没动,感受着眼皮上传来恰到好处的温热,和他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额头的触感。
“皇上何必亲自做这些,”她轻声说,“让宫人来就好。”
“朕不放心。”他答得干脆,手下动作依旧轻柔,“感觉如何?烫不烫?”
“不烫,刚好。”蔓萝顿了顿,补充道,“很舒服。”
康熙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带着满意。
热敷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取下棉帕。蔓萝习惯性地想睁开眼,迎接那片熟悉的黑暗,然而这一次,刺目的光感猛地袭来,让她下意识地又紧紧闭上,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
“怎么了?”康熙立刻紧张地问,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光,”蔓萝闭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好像有光。”
康熙呼吸一窒,几乎是屏住了气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蔓萝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最初是模糊的、晃动的光斑,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不适地眨了眨眼,视线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顶,绣着精致的蟠龙纹样。
然后,她微微偏过头,看到了坐在床沿的康熙。
他穿着常服,头发只是随意束着,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明显的乌青,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憔悴。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双总是锐利深邃的凤眸里,此刻充满了紧张、期待,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红血丝。
蔓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酸疼。他这是多久没好好休息了?是为了朝政,还是为了她?
这份心疼来得真切而汹涌。她几乎要像从前那样,伸出手去触碰他消瘦的脸颊,问他一句怎么累成这样。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地卡住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他冰冷质问祖训当诛时的眼神,闪过被禁足永和宫时那刺骨的寒意,那根名为信任的弦,到底还是有了裂痕。
汹涌的心疼与清醒的理智在瞬间激烈交锋,最终,后者占据了上风。
她垂下刚刚恢复清明的眼帘,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小心翼翼地掩藏在那浓密的睫毛之下,再抬起眼时,眸中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看着他,唇边牵起一个很浅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声音轻软,却没有什么力气:“陛下辛苦了。”
不是你怎么瘦了,不是我好心疼,只是一句客气而克制的辛苦了。
康熙满腔的激动和喜悦,仿佛被这句过于平静的话语轻轻挡了回来。他预想中她扑入怀中喜极而泣的场景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失而复得的狂喜。她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礼貌地道谢。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微妙的不同,若是从前,她定会……
他眼底的光芒几不可查地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喜悦冲散,无论如何,她能看见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朕不辛苦!”他立刻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像是要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你能看见就好!能看见就好!”他反复说着,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想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失落,“还有哪里不舒服?眼睛疼不疼?看东西清楚吗?”
他一连串地问着,语气急切。蔓萝任由他握着手,逐一回答:“不疼,就是还有点模糊,像隔着一层薄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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