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济医学堂那间用作会议室的小厅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窗外是上海滩四月明媚的春光,室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季节格格不入的肃杀寒意。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围坐着学堂的各位董事和核心教员,一场关乎博济未来走向,甚至可称生死存亡的内部风暴,正在这里激烈上演。
召集这次紧急董事会的,是学堂的元老董事之一,钱穆斋。他是上海本地的老派绅商,早年靠经营药材起家,对传统中医怀有深厚的感情,也是当初林怀仁办学时重要的资助人之一。此刻,钱穆斋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登载招生启事的那份《申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怀仁!诸位同仁!”钱穆斋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沙哑,他环视在场众人,最后目光灼灼地钉在林怀仁身上,“这……这招收女生之议,究竟是何时定下的?为何事先未曾与我等详细商议?就在这报上贸然刊登?此举……此举实乃荒谬绝伦,是我博济取祸之道啊!”
他“啪”地一声将报纸拍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
“我博济创立之初,旨在融贯中西,光大医道。此志虽艰,然我等同心,尚可徐徐图之。可如今呢?”他痛心疾首地挥舞着手臂,“招收女子入学?与男子同处一室,听讲授业,甚至……甚至还要观摩那人体解剖之图,触摸那针灸铜人之身?这成何体统!这简直是败坏风气,亵渎医道!”
最后八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苍老的面庞因激动而涨红。
“钱老息怒。”另一位与钱穆斋交好、同样思想守旧的董事连忙附和,“此事确有不妥。女子属阴,其性柔脆,心思繁杂,岂能沉潜于精微之医理?更遑论那外科、解剖之事,血光污秽,阴气冲撞,于女子大为不祥!此乃千年古训,岂可轻废?若强行施为,只怕非但女子学无所成,反而会搅乱学堂清净,玷污我医道圣洁之名!外界将如何看我博济?只怕那些原本支持我们的士绅名流,也要纷纷避之不及了!”
他的话引起了几位保守派董事的低声赞同。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陈明远坐在林怀仁下首,眉头紧锁,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李毓珍老先生则捻着胡须,面色凝重,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怀仁,欲言又止。他是传统医家出身,内心对女子学医同样存有疑虑,但他更信任林怀仁的判断。
面对这汹涌的反对声浪,林怀仁始终面色平静。他等钱穆斋等人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钱世伯,诸位同仁,招收女生一事,林某确系先行在报端公布,此乃情势所迫,时机稍纵即逝,未能及商会晤,在此向诸位致歉。”他先微微颔首,算是致意,但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然,至于诸位所言‘败坏风气,亵渎医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林某实不敢苟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些正在刻苦攻读的男学生,沉声道:“医道之本,在于‘仁心’,在于‘济世’。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之首篇《大医精诚》中便开宗明义:‘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请问,这‘大慈恻隐之心’,这‘普救含灵之苦’的誓愿,可曾分过男女?”
他转过身,目光直视钱穆斋:“若有女子,怀揣此心,发此宏愿,为何不能习医?难道只因她是女子,其仁心便不值一提?其济世之志便低人一等?”
钱穆斋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被林怀仁抬手制止。
“再说‘风气’。”林怀仁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博济学堂,乃传道授业、研习医术之净土,非是市井流言滋生之地。学堂自有章程规矩,男女分班授课,各有其序。学生来此,是为求学问道,非为其他。若因招收女生便致风气败坏,那非学生之过,实乃我辈管教无方,立身不正!”
他走回座位,拿起自己面前的一本教案:“至于所谓女子心性不宜学医,更是无稽之谈。女子心细如发,观察入微,于儿科、妇科、护理、药物辨识等方面,往往有男子不及之天赋。远的不说,前朝《医宗金鉴》之编纂,亦有女医官参与校勘;民间多少世代传承的医家,其医术精髓往往由母亲传于女儿。何以到了我博济,女子学医便成了亵渎?”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毓珍终于开口了,他声音缓慢,却带着深思:“怀仁所言,不无道理。老夫虽觉突兀,但细想之下,如今西医院中,已有女护士、女助产士,彼等行事,亦未见有何不妥。或许……或许我辈确该放开些眼界。”
“毓珍兄!你怎么也……”钱穆斋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毓珍。
林怀仁趁热打铁,语气转为恳切:“钱世伯,诸位,我辈创立博济,初衷便是要打破门户之见,走一条前人未走之路。当年破除中西医隔阂,我等顶住了多少压力?如今,为何不能再向前一步?这不仅仅是招收十名女生之事,这关乎我博济是否真正秉持‘博’与‘济’之精神,是否敢于引领风气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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