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激起的涟漪,并未随着掌声的平息而消散,反而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以及更广阔的北京知识界,扩散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潮。报纸上出现了讨论文章,茶余饭后多了争辩的话题。有人赞林怀仁是“沟通新旧之桥梁”,有人则斥其为“不伦不类之骑墙派”。然而,无论如何,他那句“中医,非化石,乃活水”的论断,连同他试图融汇中西的独特姿态,已深深烙印在许多人的脑海里。
对于林怀仁自己而言,那场讲座更像是一个起点,一个将他内心酝酿多年的模糊想法,推向清晰与坚定的催化剂。外界的毁誉,他并未过于萦怀。他深知,空谈易,实干难。一场讲座所能改变的,不过是观念海洋中的一滴水。若要真正为中医探寻一条在现代社会立足、发展的路径,需要的是更系统、更扎实、更能经得起推敲的理论构建与实践验证。
于是,在位于城西的一处僻静小院里,夜阑人静时,书房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
书房里,弥漫着旧纸墨与淡淡草药混合的气息。四壁书架顶天立地,一边是《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本草纲目》等中医典籍,纸页泛黄,散发着岁月的沉香;另一边,则是德文、英文的医学着作,如《格雷氏解剖学》、《细菌学概论》、《内科原理》等,书脊挺括,代表着一种崭新的、强势的知识体系。这两类书籍无声地对峙着,仿佛象征着这个时代无可避免的文化冲突。
而林怀仁,就坐在这“对峙”的中心。书桌上,稿纸铺开,一方古砚,一支狼毫,一盏清茶。他刚刚写下几个遒劲的字:
《衷中参西录》
他凝视着这五个字,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墨,思绪却已飘远。
“衷中,”他低声自语,“乃根本,是魂魄。离此根本,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想起太医院的岁月,想起老师傅们指尖传递的脉象信息,那细微如丝的浮、沉、迟、数,背后关联的是一个人气血的盛衰,阴阳的失衡。那是千百年来,无数先贤在活生生的人体上观察、实践、归纳出的智慧,是关乎“功能”、关乎“关系”、关乎“动态平衡”的大学问。这套体系或许在“形体”的精确性上有所欠缺,但在把握生命的整体性和复杂性上,有着独到的眼光。这,绝不能丢。
“参西,”他继续思索,目光投向那排西医学籍,“是借鉴,是镜鉴,是工具。”在柏林的日子,显微镜下斑斓而致命的细菌世界,X光机中清晰可见的骨骼影像,精密化学分析揭示的药物成分……这一切,都让他震撼于现代科学那种庖丁解牛般、执着于探究物质本质的力量。中医长于“知其然”,而西医精于“知其所以然”。若能以西医之“所以然”,来验证、阐释、甚至发展中医之“然”,岂不是一条康庄大道?
然而,融合二字,谈何容易。这并非简单的拼凑,如同将一件长衫硬生生缝上一截西式袖管,只会显得不伦不类。它需要的是深层次的、哲学层面的理解与贯通。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衷中参西录》”的主标题下,写下了第一篇的篇名:
第一篇:论气与能量,血与物质——生命活动的基础
他决定从最根本的概念开始梳理。西医谈新陈代谢,谈能量转化,谈血液循环携氧运养。中医讲“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人之有生,全赖此气”。他尝试着将中医的“气”理解为一种推动生命活动、肉眼不可见的“能量”与“功能”,将“血”视为承载和滋养这种功能的物质基础。他写道:“西医所谓之三磷酸腺苷(ATP),或可视为‘元气’在微观层面的一种物质体现形式乎?其分解供能,恰似元气推动五脏六腑之功能活动。”他知道这个类比或许粗糙,但这第一步,必须迈出。
他时而奋笔疾书,引经据典,从《灵枢·决气》谈到“上焦开发,宣五谷味,熏肤充身泽毛,若雾露之溉”;时而又停笔沉思,翻阅德文生理学着作,寻找可以对应的概念。遇到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便坦诚记录,绝不强作解人。例如,关于“经络”,他承认其解剖实体至今未明,但其理论指导下针灸的卓着疗效又是不争事实。他谨慎地推测:“经络或为一种超越现有解剖认知的、人体能量与信息传输的网络系统?其与神经系统、循环系统关联密切,然又非其全部。”他记下,此为“存疑待考”之重大课题。
写作的过程,也是他自身思想淬炼的过程。他仿佛在进行一场孤独而漫长的跋涉,左手牵着古老东方的智慧老人,右手拉着锐意进取的西方青年,努力让他们彼此听懂对方的语言,寻找共同的关切。
这期间,并非没有干扰。
一日,一位昔日太医院的同僚,如今在京城开着医馆,颇有名望的老先生前来拜访。寒暄过后,老先生看着书桌上摊开的稿纸和西医学籍,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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