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七块废石膏砸在地上时,粉末在晨光里扬起细雾,像场提前落下的雪。工作室的水泥地上嵌着深浅不一的刻痕,是二十年来凿子留下的印记,最深的那道弯弯曲曲,像条冻僵的蛇——那是他二十五岁时雕《父亲》失败,失手凿出的。现在那道痕上摆着尊未完成的半身像,石膏像的肩膀线条刚硬,却在脖颈处留了道柔和的弧度,像父亲总说的“再硬的骨头,也得有块软肉藏着疼”。
学徒阿伟抱着块新石膏进来,裤脚沾着的泥浆在地上拖出条印子,像条贪吃的蛇。“师父,画廊催了,说这尊《城市记忆》再交不了稿,下个月的展位就给别人了。”他指着墙角堆着的六尊报废品,最底下那尊的底座刻着行小字——“2018.3.15,雨”,那天他为了赶工,把老巷子里的石板路雕成了平整的大理石,父亲拄着拐杖来看,用指尖摸着冰冷的石膏面直摇头:“石头有石头的脾气,你强改它的纹路,就像逼着老人学年轻人蹦迪,骨头都得散架。”
林夏的凿子悬在半空,锤头停在离石膏三寸的地方,手腕的筋络突突地跳。这尊《城市记忆》要表现拆迁前的老巷,甲方要求“既要有历史感,又要时尚”,上周他把巷口的老槐树雕成了几何形状,枝桠切成利落的三角形,画廊老板王强拍着桌子说“这才对味,年轻人就喜欢这种解构主义,有冲击力”,结果展讯发出去,评论区有人骂“这是对老巷子的亵渎,老槐树要是活过来,得抽你一树枝子”。
“时尚不是瞎掰。”林夏放下凿子,掌心的茧子被磨得发亮,像块包浆厚重的老琥珀,“你看这石膏,里面混了老墙的砖粉,是我去年从拆迁现场收的,敲开的时候还带着石灰的腥气,混着点霉味——那是老墙的味道,拆不掉的。”他抓起把细锉刀,在石膏像的墙角处打磨,粉末簌簌落在工装裤的膝盖上,积成层薄薄的雪,“老槐树的枝桠得歪着长,像个弯腰的老人,你把它雕成直挺挺的,就没那股子烟火气了。你忘了张奶奶家的槐树?总往她家院子里歪,夏天能遮住半扇窗,她还总说‘这树通人性,知道给我遮凉’。”
阿伟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砂纸攥出了汗,边缘卷成了波浪:“可是王老板说,再不改就撤资!您忘了?上个月进的青铜料还欠着钱,五金店的老李都来催了三次,工作室的电费通知单都贴到门上了,红色的,像道封条。”他点开手机里的图片,是别的雕塑家做的作品——用不锈钢雕的老茶馆,镜面反射着刺眼的光,连墙角的狗尾巴草都镀了层银,“人家这才叫创新,能卖上价,您总守着那堆破砖烂瓦,迟早被淘汰,连电费都交不起。”
林夏的目光落在工作室最里侧的铁架上,那里摆着尊泥塑,用的是老家后院的黄土,混了父亲烧火的草木灰,还掺了点他自己的头发——去年冬天父亲走后,他把父亲常坐的藤椅雕了进去,椅面的破洞用铁丝缠着,像老人没补完的疤,椅脚边雕了只蜷着的老猫,是父亲养了十年的“老黄”,去年秋天也跟着去了。那天雪下得很大,石膏浆在手里冻得发僵,他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暖,仿佛父亲的体温还留在黄土里,一捏就能挤出点热乎气。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上投下窗框的影子,像块被切割的黄金。林夏搬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像咬碎了颗硬糖。里面装着父亲的工具:木柄开裂的刻刀,裂缝里还嵌着点红泥;锤头凹陷的羊角锤,是父亲年轻时在石雕厂用的,锤头上的坑坑洼洼,是跟石头较劲留下的疤;还有个缺了口的水平仪——父亲总说“雕塑得立得住,就像人得站得直,差一分毫就歪了,歪了就站不久”。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1996年父亲在石雕厂的样子,他站在尊弥勒佛雕像前,手里的凿子正落在佛像的笑纹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尊没完成的雕塑,跟佛像并排站着,倒像对老伙计。
“师父!”阿伟举着张设计图冲进来,纸页被穿堂风掀得哗哗响,像只受惊的鸟,“王老板带客户来了,说要亲自看稿。客户是做房地产的,姓刘,想把这尊《城市记忆》摆在新楼盘的广场上,还说要加几个跳街舞的年轻人,穿着破洞裤,戴着耳机,显得有活力,能吸引年轻人买房。”
林夏没动,指尖在未完成的石膏像上摩挲,那里要雕块嵌在墙里的老门牌,“幸福巷37号”,是他小时候的住址。雕这几个字时,他特意让笔画歪了些,像邻居张奶奶写的——她没上过学,字总是东倒西歪,却比打印机打的有味道,她总说“字歪点才好看,太周正了像假的,人也一样,太板正了没趣”。
皮鞋声从门口传来,“嗒嗒”地敲在水泥地上,王强的鳄鱼皮公文包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像块石头砸在棉花上。客户刘总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扫过工作室,像在评估堆待处理的废品,手指在《城市记忆》的底座上敲了敲,发出空洞的回响:“林老师的手艺是没话说,但这风格太压抑了。你看这断墙,这破窗,还有这歪歪扭扭的树,年轻人不爱看这个,太丧了。得加点亮色,比如用金箔贴几道线条,再弄几个发光二极管,晚上亮起来肯定气派,像星星落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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