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春，辽东半岛的冻土刚刚开始松动。
周远站在沈阳郊外的工地上，脚下是刚刚解冻的黑土地。他裹紧藏蓝色的工装外套，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冷空气中迅速消散。作为交通部公路工程局的总工程师，他手里攥着的是一份将改写中国交通史的图纸——沈大高速公路的施工蓝图。
周总，测量队报告，K12+300到K15+800段的地质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技术员小李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拿着的测量记录本上沾满了泥点。
周远接过记录本，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透过镜片，他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中，软土层厚度普遍超过八米，局部甚至达到十二米。这远超出他们在设计阶段预估的数值。
走，去现场看看。周远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工靴踩在松软的地表上，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深。
身后，几台从日本进口的挖掘机正在待命，黄色的钢铁身躯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这些价值不菲的进口设备，是国家为了建设这条神州第一路特批外汇购置的。周远知道，每一分钱都凝聚着全国人民对现代化交通的期盼。
工地边缘，几个当地农民蹲在田埂上观望。他们中有人高声问道：同志，这路真要修得不让牛车走啊？引起一阵哄笑。周远没有回答，只是朝他们点点头。这样的疑问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为什么要修一条禁止行人、自行车和拖拉机通行，还要收费的？
周总，您看这里。小李指着一处刚挖开的探坑。坑底渗出浑浊的地下水，两侧土壁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样缓缓塌落。周远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开——典型的滨海相软土，含水量超过40%，承载力不足80kPa。
按原设计采用砂垫层置换的话，工程量要增加三倍。项目副总监王志刚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声音里带着忧虑，工期和预算都...
先不要考虑预算。周远打断他，手指在图纸上划出一条线，从K12+000开始，全线重新补勘。软土厚度超过六米的区段，全部改用我们试验的新方案。
王副总监欲言又止。作为从五十年代就参与公路建设的老工程师，他对周远提出的分层碾压结合竖向排水体这种新工艺始终持保留态度。在传统观念里，对付软土地基无非就是挖掉换填或者堆载预压，哪有往地下插塑料板的道理？
周远看出了他的疑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资料：这是日本东名高速和德国Autobahn的软基处理案例。我们不能总用老办法对付新问题，特别是中国第一条高速公路。
他说这话时，目光越过施工现场，投向远处蜿蜒的202国道。那条双向两车道的二级公路上，解放牌卡车和手扶拖拉机挤作一团，喇叭声此起彼伏。就在上个月，一场因为拖拉机突然熄火导致的连环追尾，造成了十二小时的交通瘫痪。
周总！指挥部的电话！办公室的小张急匆匆跑来，部里领导明天要来视察，特别要求看软基处理段。
周远点点头，转向王志刚：通知各施工队负责人，今晚七点开技术交底会。还有，让试验室把上周的压实度检测报告准备好。
回到临时搭建的指挥部板房，周远摘下安全帽，露出已经泛白的鬓角。四十二岁的他，在工程局里算是少壮派，但这两年为了沈大高速的前期筹备，他感觉自己的精力像是被抽水机抽走了一样。
桌上摊开的是沈大高速全线图纸。这条北起沈阳、南至大连的高速公路，全长375公里，设计时速120公里，双向四车道，全立交、全封闭。按照规划，它将连接东北两大工业重镇，成为辽东半岛的经济大动脉。
周远的手指停在沈阳至鞍山段——这个最先开工的标段，恰恰遇到了最棘手的地质问题。他翻开工作笔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和构思。在最新一页上，画着一个复杂的施工流程图，旁边标注着：分层碾压厚度不超过30cm，排水板间距1.2m梅花形布置，预压期不少于60天...
这是他与同济大学地基处理专家历时三个月研发的新工艺。传统方法需要将软土全部挖出换填砂石，而他们的方案则是通过分层碾压配合塑料排水板加速固结，既能保证地基承载力，又可节省大量土方工程。
周总，试验段的数据出来了。技术科长老刘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沉降观测显示，采用新工艺的区段，日均沉降量比传统方法减少23%，而且...
周远接过报告，快速浏览着那些跳动的数字。在最后一页，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组对比照片上——左侧是传统方法处理后的路基，表面已经出现龟裂；右侧采用新工艺的路基则平整如镜。
周远难得地露出笑容，今晚的会议，就用这个数据说话。
夜幕降临，指挥部的大帐篷里灯火通明。二十多名技术骨干和施工队长围坐在长条桌旁，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周远站在投影幕布前，激光笔的红点在一组组数据间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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