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张定远的手仍搭在火铳上,掌心贴着枪管,干燥,温度正常。他没有动,也没有点灯。外面只有雨声,一下,又一下。
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人冲了进来。水师把总浑身湿透,皮甲滴着水,铜哨挂在腰间晃荡,测水绳缠在手臂上。他喘得厉害,脸上全是雨水和泥。
“大人!”他声音发抖,“航道封了!”
张定远站起来,动作很稳。他放下火铳,抓起桌上的披风往身上一裹,顺手抽出短刀别在腰后,一句话没问,直接往外走。
外头风雨更大。泥地已经被踩成浆,每一步都陷进半尺深。刘虎从旁边棚子跑出来,看到张定远冒雨走向江岸高地,立刻跟上。
“出什么事了?”刘虎问。
“水雷。”张定远说,“倭寇布的。”
三人登上江岸高岩。风从江面横扫过来,吹得人站不稳。张定远站到最前,眯眼看向江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江心。
浮标。
一条线,横贯主航道,三十里内,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红布条绑在木桩上,随浪起伏。不是自然漂浮物,是人工设的标记。
“这就是雷区。”水师把总指着那条线,“我们试过一条小船,刚靠近,就被炸翻了。底下有东西,碰着就爆。”
张定远盯着那条线看了很久。他知道,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等他们动手时,断他们的退路。水路不通,援军进不来,船队也出不去。
“主航道不能走。”他说。
“可东南浅湾水太浅,大船吃不住。”水师把总急了,“而且那边弯道多,夜里根本看不清。”
张定远没答。他解下披风,黑色布料在风中翻飞。他从箭壶抽出一支箭,把披风系在箭杆上,打了个死结。
他拉开强弓。
弓弦拉满,手臂肌肉绷紧。他瞄准对岸一棵老树,松手。
箭飞出去,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线。钉进树干,黑布在风中展开,像一面旗。
“走那里。”张定远说,“绕东南弯道,贴岸行船。”
水师把总愣住。“那……那要近三倍路程。”
“但能活。”张定远看着他,“你选沉船,还是多走十里?”
水师把总咬牙,点头。转身冲下高地,往码头奔去。
张定远没动。刘虎站在他旁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们会信吗?”
“只要有一艘船动起来,其他的就会跟。”张定远说,“现在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能不能活的问题。”
又一道闪电劈下。江面亮了一瞬。他们看见,第一艘战船已经离开码头,灯笼蒙着油布,只露一线光,缓缓驶向东南方向。
后面的船开始跟进。五艘,十艘,十五艘。排成单列,间隔五十步,慢慢移动。
张定远拿起千里镜。镜片上有水,他用袖子擦了一下,举到眼前。
船队进入弯道。水流变缓,风也小了些。第一艘船顺利拐过第一个弯,第二艘跟上。
突然,右前方水花炸开。
一声巨响。
百步外,一道水柱冲天而起,至少三丈高。浪头拍向两侧,一艘小艇被掀翻,瞬间沉没。其他船立刻停住,舵手拼命调头。
“是水雷。”刘虎低声道。
张定远没放下千里镜。他看见,那枚水雷原本不在航线上,是被暗流推过去的。爆炸点离主队还有距离,但冲击波让三艘船剧烈摇晃。
“还好没连环炸。”刘虎松了口气。
“准备了就不会只炸一个。”张定远说,“他们在等我们全进去。”
他放下千里镜,转向岸边。旗手已经就位,手里举着火把。
“打信号。”他说。
旗手挥动火把。三短一长。保持左舵。
江面上,第二艘船缓缓调整方向,重新靠向岸边。后面的船依次跟进。速度慢,但稳。
张定远一直盯着。直到最后一艘船转入弯道,消失在雨幕中。
“记下时间。”他对传令兵说,“戌时三刻,水师突围成功。”
传令兵低头记录。
张定远没说话。他重新举起千里镜,扫视江面。空了。只剩浮标那条线,在雨中若隐若现。
“刘虎。”他说。
“在。”
“你带弓弩手守滩头。防倭寇趁乱渡江。”
“明白。”
刘虎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又停下。
“你要在这儿等到天亮?”
“等他们回来。”张定远说,“没看见最后一艘船靠岸,我不走。”
刘虎没再问。带着人往滩头去了。
张定远站在高岩上,风吹得披风猎猎作响。他左手扶着千里镜,右手按在刀柄上。脚边有一块石头,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他想起水师把总刚才的话。整条主航道,不下二十枚水雷。
倭寇早就准备好了。
他们知道明军会来。他们知道会走水路。他们就在等这一刻。
但他也做了准备。
披风那一箭,不是随便射的。那个位置,背靠山岩,前有浅滩,是唯一能避开主雷区的入口。他知道,因为三天前他就派人探过水深。
他一直没说。
因为他知道,消息一旦传开,倭寇的探子就会知道。
所以他等,等到最后一刻才下令。
现在,船队走了。风险还在,但路通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石头。上面有一道裂痕,很深,像是被雷劈过。
他抬起脚,踩了上去。
石头没碎。
江面依旧漆黑。雨没有停。风更大了。
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雷。
是水雷。
又一枚被冲离原位,在空旷水域炸了。
他没动。
千里镜还举在眼前。
镜片上又有水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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