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坂的寒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黏在霸上军营的旌旗褶皱里，那夜项伯披星夜驰、樊哙持剑闯帐的剑拔弩张，还凝着未散的血腥气，顺着帐缝钻进来，呛得人喉头发紧。辕门处的刁斗刚敲过辰时三响，晨霜还凝在营寨的木栅栏上，项羽派来的使者已踏着脆响的霜花而至。鎏金封套的分封诏书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使者身着绣着黑纹的楚式官服，昂首阔步踏入中军帐时，衣袂带起的风都裹着鸿门宴上的杀机，整个人像一柄刚从冰窖里拎出来的利剑，逼得帐内亲兵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刀，指节泛出青白。“汉王刘邦，封巴、蜀、汉中三郡，定都南郑——”使者刻意拖长的尖细嗓音，像淬了毒的针，刺破帐内的死寂，每个字都重重砸在诸将心上，震得人耳膜发疼。“汉王”二字刚落，帐内空气先凝得如寒冬的铁板，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下一瞬便“轰”地炸了锅！樊哙“噌”地按剑起身，玄铁剑鞘重重撞在案几上，“当啷”一声脆响震得案上陶碗里的米汤都晃出了圈，虬须根根倒竖如钢针，赤红的脸膛涨得能滴出血来，声浪掀得帐顶帆布簌簌发抖，几乎要将那粗麻布撕裂：“霸王何其欺人太甚！我等从芒砀山斩蛇起事，破城阳时血染甲胄，战濮阳时九死一生，攻武关时弟兄们顶着滚木礌石往上冲，多少人被砸得骨断筋折！好不容易率先踏入咸阳城，本该按约王关中，到头来却要被驱往那蛮烟瘴雨、连飞鸟都不愿久留的西南之地！某愿率本部两千亲卫，即刻提兵杀向函谷关，哪怕拼个尸骨无存，也绝不受这等窝囊气！”周勃按在腰间铁斧的手青筋暴起，像蚯蚓般爬满手背，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黝黑的斧柄，粗黑的眉毛拧成死疙瘩，喉头不停滚动，怒火堵得他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哼了一声；灌婴跨步出列时，铠甲甲叶碰撞得铿锵作响，年轻的脸上满是涨红的不甘，攥着长枪的手青筋毕露：“樊将军所言极是！我军虽只有十万之众，却都是跟着主公出生入死的弟兄，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硬汉，绝非任人宰割的羔羊！凭什么他项羽靠着蛮力占着关中富庶之地，却把我们往那鸟不拉屎的绝地赶！这口气，我等咽不下！”帐内诸将彻底炸了营，曹参猛地捶向案几，力道之大震得满桌竹简散落一地，边角都磕出了裂痕；夏侯婴怒目圆睁，赤红的双眼瞪得像铜铃，高声嘶吼着“反了！反了！”；就连素来沉稳的靳歙都按捺不住，手按剑柄站起身来。甲叶碰撞的铿锵声、粗重的怒喝声、兵器摩擦的刺耳声、案几被捶打的闷响交织在一起，震得临时搭建的中军帐木柱都微微发抖，几乎要把那蒙着帆布的穹庐掀翻。
与帐内的沸反盈天截然不同，刘邦端坐在案前的榉木椅上，椅背上还留着行军时蹭出的划痕。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卷泛黄的竹简，竹简边缘因常年翻阅已磨得毛糙，竹纹的粗糙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一把钝刀反复刮着心口翻涌的躁火。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遮住了眸中惊涛骇浪——当“南郑”二字从使者口中吐出时，他指节猛地一缩，锋利的竹边刺破指尖，渗出血珠，钻心的刺痛才让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暴怒，眸底闪过的寒芒如流星划破暗夜，又迅速被深潭般的平静彻底覆盖。待诸将的怒喝稍歇，帐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时，他才缓缓起身，宽大的赭色袍袖扫过案几，带落几片细碎的竹屑。他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涨红的脸，从樊哙倒竖的虬须，到夏侯婴紧攥的拳头，再到灌婴年轻脸上的不甘，声音沉稳得像夯在夯土台上的基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诸将稍安勿躁。项羽麾下四十万雄师就屯在鸿门，离此不过百里之地，马蹄声都能隐约听见；函谷关由钟离眜率三万精锐镇守，那关口高数十丈，易守难攻，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我军虽有十万弟兄，却半数是刚从关中招来的流民，甲胄不全者十有三四，手中兵器甚至有不少是削尖的木棍，粮草也仅够支撑月余。此时反戈，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只会让弟兄们白白送命，让我们数年积攒的基业毁于一旦啊。”他顿了顿，抬手轻轻抚平竹简上的褶皱，指尖的血珠蹭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点暗红：“昔年勾践困于会稽，为吴王牵马执鞭，卧薪尝胆三载，忍尽屈辱，终率三千越甲破吴称霸；今南郑虽偏，却有山川之险、粮草之丰，未必不是我们的‘会稽’。忍一时之辱，方能谋长久之业。”话音刚落，张良已捧着一幅卷得紧实的牛皮舆图快步上前，木轴在案上一滚，舆图“哗啦”一声展开，朱砂勾勒的山川河流、郡县边界清晰可辨，边角还粘着些许旅途的尘土。他指尖点在西南一隅的巴蜀之地，声音清亮如钟，压过帐内的躁动：“沛公所言极是！巴、蜀之地有嘉陵江、涪江纵横灌溉，素有‘天府之国’的美名，成都平原的稻田一年两熟，单是那里的粮草，便足以支撑十万之师三年之用；汉中盆地北有秦岭天险横亘，南有大巴山巍峨屏障，山高谷深，敌军纵有百万之众，也难轻易攻入。更重要的是，汉中乃秦之旧地，百姓受秦苛政压榨数十年，苦不堪言。沛公当年入咸阳，与百姓‘约法三章’，废秦连坐之罪、除苛捐杂税，秋毫无犯，这份恩德百姓口耳相传，我前日还听闻有汉中老妇为沛公焚香祈福。民心所向，便是天赐的根基啊！”他又抬手指向舆图上一条若隐若现的细线，那线藏在秦岭山脉之间，正是废弃的陈仓古道：“若能在此休养生息，招兵买马，整军经武，待兵强马壮之日，便可借这条古道东出，出其不意直取关中。今日之退，乃是为了明日之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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