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混杂着土腥和汗馊气。
赵戈趴在硌人的稻草铺上,背上火辣辣的鞭伤已结了暗红的痂,但每一次轻微的挪动,依旧牵扯着皮肉,带来一阵钝痛。
距离那日惊魂之夜,已过去半月有余。
那晚陈涉攥着血字残绢的疯狂眼神,那句石破天惊的“敢不敢?”,如同烙印,深刻在赵戈心底。
自那夜之后,陈涉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在闾左挣扎求生的汉子。
白日里,他顶着烈日去给富户佣耕,换取几把糙米;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会默不作声地给赵戈换药——那药是陈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捣烂的不知名草叶,有股刺鼻的腥气,敷在伤口上却意外地清凉舒服。
郡守寿诞的“贺礼”风暴,仿佛一场刮骨钢刀,将闾左最后一点油水榨得干干净净。
里正带着王五等人,梳篦般将闾左又刮了一遍。
哭嚎声比上次更甚,但反抗的力气似乎也被抽空了。
绝望,似瘟疫,在低矮的草棚间无声蔓延。
赵戈趴在棚里,听着外面熟悉的哀求,鞭响与狞笑,胃里一阵发冷。
那晚,陈涉眼中燃烧的火焰,似乎被这无边的绝望暂时压了下去,但赵戈知道,火种并未熄灭,只是沉默地埋进了骨血里,等待着爆燃的时机。
他和陈涉之间,形成了默契,对那晚的对话绝口不提,仿佛那只是惊魂夜的一个噩梦。
日子,在饥饿伤痛和压抑中一天天捱过。
赵戈的伤终于能勉强下地走动了,只是背脊依旧挺不直,像一张被拉坏的弓。
身体虽然虚弱,但穿越者的灵魂让他比旁人敏锐地观察着这个时代。
他看到了闾左的赤贫——家徒四壁绝非夸张,一个破陶罐可能就是最值钱的家当;看到了秦吏如狼似虎的凶残,一个眼神不对就可能招致鞭挞;更看到了底层黔首那深入骨髓的麻木与顺从,仿佛生来就该被踩在泥里。
秋意渐浓,风里带上了凉意,也带来了闾左一年中唯一能喘口气,甚至能见到一丝笑容的时节——秋收。
尽管大部分收成早已被各种名目的赋税提前“预订”,尽管里正和王五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再撕咬一口,但看着田垄间沉甸甸的金黄色粟穗,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喜悦,还是艰难地穿透了沉重的绝望,在闾左贫瘠的土地上微弱地绽放开来。
赵戈跟着陈涉,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也加入了收割的队伍。
他笨拙地学着使用那简陋的,刃口都崩了齿的石镰,掌心很快磨出了水泡,又被粗糙的粟杆磨破,火辣辣地疼。
汗水混着尘土流进眼睛里,涩得睁不开。
这劳动强度,远超他前世任何一次加班。
就在这繁重艰辛的劳作中,赵戈冰冷坚硬的心态,却像石头砸开了的冰面,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看到了闾左之间那点微薄,却无比珍贵的相互帮扶。
李老栓家的男人前些日子被征去修阿房宫了,只剩病弱的婆娘和两个半大孩子。
他家的地,是陈涉和另外几个壮劳力默默帮着收完的。
没有豪言壮语,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陈涉割完自家那一小块地,转身就进了李老栓家的田垄,弯腰挥镰。
王家嫂子刚生了孩子,虚弱得下不了地。
她家地里的活,是几个平日寡言少语的老妪,佝偻着腰,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赵戈看到其中一个头发花白,走路都颤巍巍的阿婆,艰难地抱起一小捆粟禾时,旁边一个同样瘦小的妇人立刻伸手接了过去,两人相视,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最让赵戈心头一震的,是那个曾被王五踩进牛粪里的老农——刘老倔。
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似乎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污秽痕迹,人也更沉默更佝偻了。
但他家那几垄靠河滩土质最差的薄田,却是最先被收完的。
赵戈亲眼看到,天刚蒙蒙亮,陈涉还有闾左另外几个平时闷葫芦似的汉子,已经在那里弯腰割穗了。
没人招呼,没人说话,只有镰刀割断秸秆的“嚓嚓”声在微凉的晨雾中回响。
刘老倔拄着根木棍站在田埂上,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最终只是无声地朝着那几个背影,弯了弯他几乎直不起来的腰。
这点点滴滴,像细小的暖流,浸润着赵戈被暴秦酷吏和穿越者疏离感冰封的心。
前世生活在人情冷漠的都市,习惯了精致的利己主义,何曾见过如此原始,如此笨拙,却又如此坚韧不拔的守望相助。
帮扶不是为了利益交换,仅仅是因为“同是闾左人,同是苦命人”。
当最后一捆粟禾被艰难地运回各家门前小小的晒场,不过是稍微平整些的泥地,看着那堆起的虽然不多但终究是辛苦一年盼来的金黄。
闾左沉寂已久的空气里,终于有了微乎其微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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