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昼夜后,过台州、温州,出瓯江口。
是夜,船入东海,风浪大作。桅索怒鸣,船身如箕。舟师面色惨白:“前面即是石塘海门,最险恶之处,大人,咱们自求菩萨保佑吧!”
温如晦却坚声道:
“泉南以巨浪试我,我亦以此身试泉州!
若使海不扬波,则臣心可鉴;
若使风涛覆舟,则晦骨亦化鲛人,以警后来!”
说罢,出舱立船首,任浪花扑面。风忽少息,船竟贴峡而过。黎明,东方紫气亘天,远远现出数点帆影,上有“市舶”旗号。温如命升泉州知州旗,鼓棹直前。
新的风雨,新的故事,正在那万里鲸波之外,等待着他们。
温如晦一行人,自中原南下,途经赣水,翻武夷,走闽中谷道,凡四十七日,衣不解甲,食不兼味。山贼、海寇、瘴雾、暴雨,层层险恶,如附骨之疽,一路拖拽着他们往更深的泥泞里坠。直到那一日,海风忽然灌满众人的袖口,咸腥却清甜,像一记闷棍后的甘霖——泉州,到了。
先是望见天际一线朱红,恍若晚霞提早升起,临近了才知是刺桐。此时正值刺桐花期尾声,十万株刺桐沿城而植,花冠交错,如火焰在天光里集体腾跃,燃尽最后一抹红,把天幕烧得噼啪作响。城垛、女墙、敌楼、石塔,无不披着一层跳动的红。风一过,花落似雨,铺满官道,马蹄踏上去,发出细碎而湿润的呻吟,像替远人洗去仆仆风尘。
再往前,便是晋江。江面阔数里,水色与天色同深,浮光跃金。江心洲渚上,桅杆如林,白帆若云,樯橹相接处,旗帜斑斓——大宋的日月、大食的绿狮、三佛齐的金鹏、渤泥的象首、真腊的银蛇、阇婆的赤龙……诸国旌旗猎猎,与刺桐花交相辉映,仿佛有人将人间最炽烈的颜色一并倾倒于此。江风鼓荡,吹得旗角猎猎作响,也吹得众人眼眶发热:原来这便是“市井十洲人”的泉州,原来这便是“梯航万国”的刺桐港。
温如晦勒马高坡,俯瞰下去,码头层叠,如梯田自江面攀升。最外层是民舟,舴艋、舢板,载新酱、砂糖、建茶、青白瓷;再进一层,是商舶,福船、广船,载缯帛、蜀锦、铜铁、书籍;最深处,赫然横着三艘“万石船”,船首高翘,绘以朱目獠牙,船腹如城,桅杆十丈,悬十道帆索,每索粗如人臂。甲板之上,昆仑奴赤足奔走,波斯贾胡披锦挥扇,又有大宋水军披甲列阵,枪尖映日,森然成林。船舷两侧,黑洞洞的铁炮口探出,像一排排沉默的巨瞳,凝视着江潮与人心。温如晦心头骤紧——此行所护之物,便需搭乘此类巨舶,漂向更远的沧海。
沿码头往城内,是五里长街,名“聚宝”。街面以泉州青石板铺就,车马碾磨,石纹光滑如镜,可映人面。两侧行栈栉比,檐角飞翘,红灯高悬。招牌皆一式黑底金字,却书以多国文字:汉字、大食文、梵文、拉丁文、波斯文,亦有钩弯曲折如蛇形的阇婆古篆。香料铺前,昆仑奴手执铜勺,舀起乳香、龙涎、金颜,香雾氤氲,行人如堕云海;绸缎庄里,波斯胡商展开一匹“密机花”,金线织就凤凰,振翅欲飞,映得满室华彩;瓷器行前,宋人掌柜捧出影青执壶,壶身刻“风入松”词,透光如镜,隔壁大食商人以指甲轻弹,声如磬,啧啧称奇,当即以十枚威尼斯金币易去。街心处,更有三佛齐艺人赤足踩高跷,戴假面,演《目连救母》,锣鼓铿锵,万人空巷;而街尾清真塔寺,新月高悬,礼拜声自穹顶泻下,如银瀑洗心。
温如晦一行牵马缓行,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又迅速合拢。他们衣衫褴褛,刀鞘残破,却人人脊背笔直,目光如炬。街旁小贩识得军中气度,不敢高声,只悄悄指点:“中原来的,怕不是遭贬谪来的吧。”话音未落,便被人捂口拖走,只剩满地刺桐花被脚步碾成血泥。
穿过聚宝街,便是市舶司。朱漆大门,铜环如斗,门前石狮颈悬红绸,舌含石珠,威风凛凛。石狮脚下,却跪着一排人:有宋人,亦有番客,皆衣衫光鲜,却面如死灰。温如晦近前,听得市舶司书吏高声唱名:“……私载硫磺五十斤,判徙一年,船货没官;夹带铜钱二百缗,判笞二十,船货没官……”唱声未落,差役挥棍如飞,打得哭嚎震天。
普惠大师与普济小和尚自去镇国东禅寺落脚,临别之时赠与温酒酒各类药剂、丸药一宗,并让她有需要时差人去东禅寺寻他们。普济小和尚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跟着普惠大师离开了,走得远了,还隐隐传来“温姐姐,别忘了去找我啊……”
一行人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来至驿馆。
“来远驿”,东侧便是泉州市舶司。驿门大开,院内椰树、槟榔并立,树荫下,各国商人席地而坐,或拨算盘,或展海图,或以鹅毛笔蘸墨水,在羊皮纸上疾书。驿卒提壶斟茶,茶香混着椰香,竟别有风味。温如晦递过文牒,驿丞翻阅毕,抬眼打量,神色微变,旋即堆笑:“原来是温大府,上房已备,浴汤、斋饭、酒浆即刻送到。”又压低声音,“夜里若有客至,切莫惊惶。”温如晦颔首,心知“客”者,或为大食密使,或为三佛齐质子,亦或——朝廷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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