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前的温酒酒,世界窄得只装得下温府的庭院。白日里,她在窗下铺展宣纸,墨香混着书页的气息溢满书房;待暮色漫进窗棂,便捧着书卷去寻爹爹,听他讲经史子集里的典故,日子静得像砚中沉水。
这次出门,是她头回离府许久。
走在临安的长街上,青石板路带着日晒后的余温,街边小贩的吆喝、茶馆里的说书声、胭脂铺飘出的香风,都撞进她眼底。她才发觉,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原是这般鲜活——不是书卷里的“临安繁华”,是能触到的热闹,是能闻见的烟火,是她从前从未近身过的人间气。
马车碾过余杭门的青石板路时,温酒酒正扒着车窗数城门上的铜钉。守城的兵卒穿着皂色短打,腰间悬着朴刀,见马车过来只掀了掀眼皮,倒比她想象中少了几分肃杀。门洞里穿堂风裹挟着河腥气涌进来,混着远处隐约的船桨声,倒让她想起《梦粱录》里写的“江帆海舶,蜀商闽贾”。
刚过城门,就见一群挑夫围着辆骡车讨价还价。车上堆着半人高的竹筐,敞口处露出黄澄澄的柑橘,娘亲说是从余杭乡下运进城的。穿粗布褂子的货主急得直拍大腿,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又快又急,倒像枝头蹦跳的雀儿。温酒酒正看得有趣,车夫老张忽然吆喝一声勒住马——前面街角转出个卖花的孩童,筐里插满了早秋的小朵球菊,粉白的重瓣上还沾着露水。
“姑娘要不要带束花?”老张笑着问,“这菊花插瓶能开上三五日呢。”
温酒酒刚摸出铜钱,就见那孩子踮着脚往对街跑。原来有顶青布小轿停在茶肆门口,轿帘掀开,露出只戴着玉镯的手,指尖拈着铜钱几枚。孩子递过花束时,轿里飘出句软糯的道谢,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浸了蜜的藕糕。
马车转入街巷,喧闹声淡了些,却多了几分市井的细碎。裁缝铺的伙计蹲在门槛上钉鞋底,银针穿梭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染坊的竹竿上晾着刚染好的蓝印花布,风一吹,蓝白相间的水波纹就在墙上晃悠;最妙的是家豆腐坊,木甑子里飘出的热气裹着豆香,掌柜的正用长勺往青石槽里舀豆浆,乳白色的浆汁溅在青石板上,转眼就被往来的布鞋踩得干干净净。
路过一座石拱桥时,温酒酒忽然听见熟悉的梵音。探头望去,桥边柳荫下竟有个化缘的老僧,灰布僧袍洗得发白,面前的陶钵里只有几枚铜钱。他却不在意,只顾敲着木鱼念《心经》,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倒和桥下货船的摇橹声融在了一处。
“这是荐桥,”张氏见她好奇,便解释道,“过了桥我们再转道望仙桥,那里卖吃食小玩意儿的多,你不常出门,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
话音刚落,就闻见一股甜香。原来是家糖糕铺,蒸笼揭开时腾起的白雾里,红糖糕的甜、桂花糕的香,混着隔壁酒坊飘来的新酒气,在巷子里织成张绵密的网。铺前围着几个梳总角的孩童,举着铜板踮脚张望,掌柜的笑着用荷叶包了热乎的糕递过去,荷叶的清香又添了几分雅致。
马车刚过望仙桥,温酒酒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拽得直起身。她一把掀开竹帘,初夏的风裹挟着水汽与香烛味扑面而来。
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踩得油光锃亮,两侧商铺的幌子在风中翻飞,酒旗上的“玉练槌”“碧香”等字样看得她目不暇接。穿粗布短打的脚夫扛着货箱疾行,戴帷帽的仕女牵着侍女的手在绸缎铺前驻足,连挑着担子的货郎都摇着拨浪鼓唱着她听不懂的吴语小调,每一个字都裹着鲜活的烟火气。
“姑娘,到御街了。”车夫的声音带着几分豪放,“从凤山门到武林门,十里地呢,您可有的是时间想好买啥。”
绸缎铺里挂着的烟霞紫罗裙在阳光下流动着光泽;首饰铺的银匠正敲打着一支缠枝纹钗,叮当声脆得像碎了一地月光;就连路边小贩叫卖的“糖蒸酥酪”,白瓷碗里凝着一层薄薄的奶皮,香气勾得她肚子直叫。
正看得出神,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惊回神。只见一队身着锦袍的官差簇拥着一顶乌木轿子从街对面经过,轿帘缝隙里闪过一抹藕荷色的裙角。街边行人纷纷侧身避让,却不见半分慌乱,反而有人笑着指点:“定是哪家公侯府的小姐去东山寺上香呢。”
“老张,前面就是清河坊了,车速放缓些。”张氏吩咐车夫,“那里的糖饼最好吃,还有沈家的胭脂,京里各家夫人都爱用。”
温酒酒忙点头,眼睛却被街角一个捏面人的摊子吸住了。老师傅指尖翻飞,转眼就捏出个披甲执枪的将军,红脸膛,卧蚕眉,竟是活脱脱的关云长。旁边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铜板蹦跳着要要个穆桂英,银铃般的笑声撞在酒肆的幌子上,震得那“酒”字晃了又晃。
她忍不住跳下车,脚刚沾地就被烫得缩了缩——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温热,竟带着几分暖意。卖花的老婆婆挎着竹篮走过,篮子里的茉莉、素馨开得正盛,她抽了支茉莉别在鬓角,清甜的香气混着街边酒楼飘来的糟蟹香,在鼻尖萦绕成一团温柔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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