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晨光总带着股淡淡的药香。陈砚之刚把晾晒的薄荷收进药柜，玻璃门就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位老太太进来，老太太脸色蜡黄得像陈年宣纸，嘴唇却紫得发乌，每走一步都要扶着腰喘半天，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要紧东西。
“陈大夫，林大夫，求你们救救我妈。”男人声音发哑，扶着老太太在诊凳上坐下，“医院查了说是什么‘顽固性腹水’，抽了水又涨，肚子大得像揣了个西瓜，饭吃不下，觉也睡不成，西药利尿剂喝得浑身发抖，实在没办法了……”
老太太喘着气，抬手想摆摆手，却没力气，只能用浑浊的眼睛看着陈砚之，嘴角扯出个比哭还勉强的笑：“别听他咋咋呼呼……我这老骨头，早该……早该烂在地里了……”
陈砚之蹲下身，指尖搭在老太太腕脉上，又掀开她的衣襟看了看——肚子果然胀得发亮，按下去像按在灌满水的皮囊上，松手时还能看见明显的凹陷慢慢回弹。“脉沉迟而滑，舌体胖大边有齿痕，苔白腻得像抹了层猪油——这是寒湿困脾，水饮停聚，得用《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里的‘实脾散’加减。”
他边说边写药方，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干姜温脾阳，就像给冻住的池塘烧把火；附子破寒积，好比用凿子敲开冰面；白术、茯苓渗湿利水，像给积水开了两道排水渠；再加点木香、厚朴理气，免得水排了气还堵着，胀得更难受。”
林薇已经取了银针在酒精灯上消毒，闻言补充道：“我来配针，取水分、气海、三阴交——水分穴通调水道，就像拧开水管开关；气海穴补元气，免得排水太猛伤了根本；三阴交健脾利湿，帮着陈大夫的药劲儿往深处走。”
老太太听着听着，忽然咳了起来，咳得肚子颤巍巍的，男人赶紧给她顺气：“妈，您别急，陈大夫他们有办法……”
“我不急……”老太太缓过劲，指着手里的布包，“我就是……就是想把这传了三代的玉佩留下……给重孙子当念想，你们抽水的时候……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您放心，这玉佩我先帮您收着，等您好利索了亲自交给重孙子。”陈砚之接过布包，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药箱夹层，“实脾散里加了益智仁，能固肾气，您这腹水是脾阳虚拖太久，连带着肾也虚了，得脾肾同补才行。”
林薇已经开始下针，银针在她手里转得灵活，针尖轻触皮肤时老太太几乎没眨眼。“您这肚子里的水，就像雨季积在低洼处的死水，光抽不行，得把土壤翻松了（温脾阳），再挖条沟（利水），才能真的排干净。”她边说边捻转针尾，“您试试深吸气，是不是觉得肚子没刚才那么坠得慌了？”
老太太依言吸气，眼睛亮了亮：“哎？还真……真松快了点，刚才总觉得有块石头压着心口……”
“这就对了。”陈砚之把药方递给男人，“这药得用砂锅煎，先泡半小时，大火烧开转小火煎四十分钟，药汤分三次温服，喝的时候兑点姜汁，别怕辣，这辣味能帮着药劲儿窜到脾经里去。”
男人接过药方，又问：“那……要不要配合抽水？医院说再不抽，肚子要撑破了……”
“别急着抽。”陈砚之摇头，“她这水是‘虚胀’，就像漏了的气球，越抽越松，最后兜不住水。得先让脾醒过来，自己能收住水，再慢慢排，不然抽一次涨一次，身体更虚。”
林薇这时起了针，用棉球按住针孔：“我刚扎针时摸了她的腹筋，硬得像冻住的麻绳，现在软多了，说明气通了——等会儿药煎好喝下去，今晚就能尿多几趟，明早起来肚子准能小一圈。”
老太太听得直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拉着陈砚之的袖子：“小陈大夫，你刚才说的‘实脾散’……是不是当年我男人在世时，你爷爷给我开的那个方子？他总说这方子能‘实脾如筑堤’……”
“正是。”陈砚之笑着应道，“老方子经得起熬，就像老物件经得住岁月磨，只要辨证对了，照样管用。”
一直蹲在角落喝茶的爷爷这时放下茶杯，慢悠悠开口：“这就像给漏水的屋子补墙，光用水泥糊（抽水）不行，得先把墙根的潮气赶跑（温脾阳），再把裂缝堵严实（固脾肾）——你们这药是赶潮气的炭盆，针是堵裂缝的灰浆，合在一起才补得牢。”
老太太听得直乐：“还是老爷子会打比方！我这肚子啊，就像漏了底的水缸，以前光往里面填沙子（西药利尿），越填越堵，现在你们又烧火又抹灰的，倒比啥都管用。”
男人扶着老太太起身时，她肚子果然看着没刚才那么紧绷了，连喘气都顺了些。“明早我再带她来复诊。”男人感激地作揖，“真不知道咋谢你们……”
“等老太太能吃下半碗粥了，带碗来给我们尝尝就行。”林薇笑着摆手，“记得让她多晒晒太阳，这阳气啊，比啥补药都实在。”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药柜上，陈砚之整理药方时，发现爷爷不知何时在他的《和剂局方》上贴了张便签，上面写着：“老方新用，如旧衣缝补，针是线，药是布，心是穿针的手。”
他指尖抚过便签，忽然觉得，这些流传百年的古方，就像葆仁堂的木头柜台，看着旧，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接住那些被病痛困住的人，用针与药的温度，缝补好生活撕开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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