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第三日,沈涵一行便已抵达绍兴府地界。
他并未急着进入府城,而是依照奏本所言,径直前往位于曹娥江畔的一处大型官仓——三江口常平仓。
此举合情合理,三江口仓是浙东重要的漕粮中转枢纽,查验此地仓储管理情况,正符合他“核查仓廪事”的公务。
仓大使早已得到通知,诚惶诚恐地率属官在仓门外迎候。
这位户部来的侍郎大人年纪虽轻,但关于其在京城掀翻淮西、稽查百司的“凶名”早已传遍官场,无人敢怠慢。
沈涵神色平和,并未摆出钦差架势,只要求照常查验。
他深入仓廪,仔细检查存粮的成色、堆放的规制,核对出入库台账与仓廪实际存量,甚至抓起一把米粮,在指尖捻磨,观察其干燥程度与有无霉变。
他的问题也极其专业且细致:“去岁秋粮入库,分几次完成?每次间隔几日?验收入库时,可曾逐袋检视?仓廪通风口设置依据为何?汛期水位最高至仓基何处?可有详细记录?”
仓大使与属官们被问得汗流浃背,许多细节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沈涵并不动怒,只是将发现的问题一一记录在册,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仓储乃国之根本,一粒米,一束薪,皆关乎民生社稷。诸位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细微之处,方见真章。”
一番查验下来,三江口仓管理虽无大恶,但小弊不断,仓大使及一干属官被训诫得面红耳赤,心中那点因沈涵年轻而起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敬畏。
随后的几日,沈涵又接连抽查了绍兴府内另外两处规模稍小的官仓,情形大同小异。他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户部侍郎核查仓廪的职责,所有行为都挑不出任何错处,完美的扮演着一个尽职尽责的技术官僚。
然而,在白天公开的公务之外,夜晚的沈涵则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下榻的驿馆房间灯火常明,看似是在整理白日的核查记录,实则案头铺开的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份关于东南线索的“蛛网图”副本。
借助在户部时梳理出的钱塘江航道及货栈资料,以及王砚通过秘密渠道持续送来的、关于“八闽商会”在绍兴、宁波等地产业分布的零散信息,他不断修正和补充着图中的节点。
绍兴府水网密布,漕运发达,与杭州仅一水之隔。若“八闽商会”及其背后的势力要利用钱塘江口的货栈进行隐秘活动,绍兴地区的漕运网络、乃至沿海的私港,很可能被其用作物资集散或人员中转的辅助节点。
他注意到,王砚最新传来的信息中提到,绍兴山阴县境内,有一处名为“白浦”的漕运小码头,近半年来,时常有来自福建的商船停靠,卸下的货物却并非福建特产,多是以粗麻包裹的“土产”,且卸货后很快便由等候多时的本地小车分运散去,去向不明。而管理白浦码头的,是一个与“八闽商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小行会。
“白浦……”沈涵的手指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点,它通过内河支流,可以便捷地连接曹娥江,进而通往钱塘江口。这是一个绝佳的中转点。
他决定,下一步,就去山阴县,名目自然是“核查地方义仓设置与民间储粮情况”。
就在沈涵准备启程前往山阴县的前夜,驿馆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快平息。片刻后,驿丞亲自前来叩门,神色有些紧张地禀报:“沈大人,外面……外面有人送来这个,说是故人所赠,务必交到大人手中。”
驿丞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毫不起眼的粗麻布包裹。
沈涵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何人送来?”
“天黑了,没看清面容,放下东西就走了。”驿丞惴惴不安。
沈涵接过包裹,入手微沉。挥退驿丞后,他关上房门,仔细检查。包裹系得普通,粗麻布也是常见之物。他小心解开,里面赫然是一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黑乎乎、泛着金属幽光的物件。
——一块未经锻造的粗铁胚。旁边,还有一小撮同样用油纸包着的、色泽暗红的矿砂。
铁胚侧面,用一种近乎磨损的方式,刻着一个模糊的图案:一条扭曲的蛇,口中衔着一枚铜钱。
衔钱蛇!
沈涵的呼吸骤然一紧。这块粗铁胚和矿砂,绝非赠礼,而是警示,或者说,是赤裸裸的示威!
对方清楚地知道他已经查到了“衔钱蛇”,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京城,甚至知道他下一站可能要前往山阴县!这块铁胚和矿砂,是在告诉他,他们掌控的,不仅仅是走私和资金,更包括基础的矿产与 illicit 的冶炼能力!这是在展示肌肉,也是在警告他,不要再深入调查,否则,这冰冷的铁胚,或许就是他的下场。
与此同时,这也印证了他的方向没有错。山阴县,白浦码头,一定藏着重要的线索,重要到对方不惜再次现身,以这种直接且充满威胁的方式阻止他。
沈涵拿起那块冰冷的铁胚,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心底。对手的反应如此迅速且激烈,说明他确实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
他将铁胚和矿砂重新包好,藏入行囊最隐秘的夹层。
恐惧吗?确实有一些。但他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后燃起的斗志。
他们越是想阻止,就越说明前方有着足以致命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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