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中，”李太监草草拱了拱手，连腰都未曾弯下，尖利的嗓音在安静的堂内显得格外刺耳，“王公公命咱家来问，内官监上月呈报的那批宫中各殿阁、各主子们的日常用度采买账目，稽核处核销的批文为何迟迟未下？这眼看就要月中了，各宫主子们还等着这些用度支应，内府库也等着清账，若是耽搁了，宫里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这个责任？”
沈涵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却是凛然一沉。内官监的这笔账目，他前日才亲自批阅过，其中几项采买，诸如苏杭绶锦、景德镇瓷器、乃至一些海外奇珍，报价明显高于市价数成，甚至翻倍，其中猫腻不言自明。
他已明确驳回，并要求内官监重新核实报价来源、提供更详细的采买流程记录，否则不予核销。王瑾此刻派心腹太监如此急切地前来催逼，是单纯地想凭借内廷的权势施压，逼迫他放行？还是……意有所指，借着催账的名头，行试探警告之实？
他不动声色，指尖在卷宗上轻轻一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李公公，内官监的账目，沈某已仔细看过。其中确有数项，价格与市面行情悬殊颇大，流程记录亦不够明晰。稽核处职责所在，便是核查钱粮支用是否清楚、是否公允。此乃陛下钦定章程，不敢有丝毫轻忽。请回禀王公公，待内官监将这几项核实清楚，附上详实凭据，稽核处自会依规尽快办理核销，绝不会无故拖延。”
那李太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蒙上了一层寒霜：“核实？还要如何核实？内官监采办宫中用度，向来都是这个规矩！价格高低，自有其道理，岂是外朝所能尽知？沈郎中，你口口声声职责所在，莫非是信不过王公公？还是觉得内官监上下都在欺瞒陛下？！”
他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了音调，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三角眼中寒光闪烁，紧紧盯着沈涵。
堂内算盘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所有书吏都屏住了呼吸，低着头，眼角余光却都紧张地瞟向上首。谁都听得出来，这已不仅仅是催账，而是赤裸裸的质问与施压。
沈涵面对这凌厉的攻势，身形未有丝毫晃动，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他缓缓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冰冷，轻轻抿了一口，将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回味片刻，才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迎上李太监。
“李公公言重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缓了几分，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沈某并非信不过谁，也非质疑内官监。只是稽核之制，旨在防微杜渐，确保国库钱粮每一文都用在实处。若账目清楚，价格公允，流程合规，稽核处乐见其成，绝不会无故刁难。反之……”
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无波，却深不见底，缓缓扫过李太监那因恼怒而微微涨红的脸。
“若其中真有不妥之处……及早厘清，查明缘由，对各方而言，岂非都是好事？也免得日后生出更大的风波，届时，恐怕就不是核销延迟这般简单了。李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最后一句反问，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了对方最心虚的地方。
李太监被他这番软中带硬、绵里藏针的话噎得一窒，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他眼神剧烈闪烁了几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再争辩什么，但在沈涵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竟一时语塞。他狠狠瞪了沈涵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好！好一个‘及早厘清’！沈郎中今日的话，咱家一定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回禀王公公！只望沈郎中，莫要后悔今日之举！”
说罢，再也无颜停留，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带着一阵风，怒气冲冲地离去。
公廨内重新恢复了安静，然而那股无形的压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更显沉重，几乎令人窒息。书吏们重新拨动算珠，那声音却比先前更显杂乱，透着一股不安。
沈涵没有立刻重新投入公务，他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前方，深邃的眼眸中，冰层之下是汹涌的暗流。王瑾的插手，绝非偶然。是周德兴残党不甘失败，借助内廷势力进行反扑？还是淮西那边庞大的利益网络已经感知到了周算盘带回的威胁，开始动用其在宫中的触角进行试探和施压？抑或，这两者本就交织在一起？
他端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战栗，却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对手的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收紧，或明或暗，或施压或构陷。而他手中最锋利、也最危险的武器——那本染血的账册，此刻却如同一个燃烧的炭块，握在手中烫手，掷出去则可能引发一场无法控制的燎原大火。
如何将这份足以撼动朝野的证据，递到那个能决定乾坤、执掌生杀予夺的人面前？如何确保这把“刀”在出鞘的瞬间，能精准地刺向目标，而不是先割伤自己，甚至引发整个朝局的剧烈动荡，最终导致无法收拾的结局？
他需要时机。一个恰到好处的，能让这把“刀”的锋芒毕露，同时又能将反噬之力降到最低的时机。一个或许需要等待，甚至需要主动去创造、去引导的惊雷乍现之机。
“持正守静……”他再次于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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