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下那张照片泛着淡淡的水痕,像是被雨水泡过,边缘有些发皱。拍的不是人,是裱糊铺后院的青石板,上面用白色粉笔画着只歪歪扭扭的纸鸢,翅膀不对称,尾巴还画短了一截,旁边写着行小字,字迹稚嫩,却带着点认真:“阿鸾,今日风好,宜放风筝。我糊了只新的,等你回来一起放。”
“是爷爷早年的笔迹!”沈砚之指着那行字,笔画里的弯钩和他藏在箱底的家书如出一辙——祖父写“风”字时,总爱把撇画拉得很长,像要把风都兜住;写“鸢”字时,竖弯钩总带着点颤,像纸鸢在风里晃。他忽然想起祖母信里的话:“你爷爷手笨,画不好纸鸢,却偏要画,说‘画得像了,就能顺着风找到我’。现在看来,他哪是画不好,是故意画得歪歪扭扭,怕我认不出是他画的。”
苏晚已经翻开了那本牛皮本子。第一页没有字,画着个简易的罗盘,指针尖尖地指着“余杭巷”的方向,旁边用小字写着:“民国元年,春,与阿鸾初遇于此。她蹲在花墙下捡碎瓷,说这瓷片上的胭脂痕,像她娘的镯子。”字迹清瘦,带着点少年人的青涩,墨色很淡,像是怕写重了,会把这段记忆压碎。
往后翻,是些零碎的日常记录,大多是短句,却记得格外仔细:“三月初七,阿鸾说临安北的桃花开了,花瓣落在她发梢,像她发间的红绒布。我摘了朵,夹在她的诗稿里,她说‘花会谢,字不会,等花谢了,就看字’。”“五月廿二,糊了只蝶鸢,翅膀上沾了她的胭脂,飞得格外高。她站在巷口喊我,说‘风筝要飞去临安北了,替我看看我娘’,我没让,说‘要飞也是带着你一起飞’。”“七月半,潮大,江边的‘潮生’碑被冲掉一角,阿鸾哭了,说‘潮生要散了,我们会不会也散’,我抱着她说‘碑碎了能再刻,人散了能再找,只要心在一起,就散不了’。”
翻到本子中间,字迹忽然变得潦草,纸页上有块深色的污渍,边缘晕开,像滴干涸的泪,把下面的字都晕得有些模糊:“民国八年,秋,阿鸾要回临安北,说家里催得紧,要她回去定亲。我把那把铜凿子给她,说‘藏信要深,等我找你时,就用这凿子撬开门’;她把发间的红绒布塞给我,说‘等你糊够一百只纸鸢,就来临安北找我,我们一起续那半阙《诉衷情》’。她走那天,余杭巷下着雨,我站在巷口送她,她回头看了我三次,我没敢追,怕一追,她就走不了了。”
再往后,本子里没有了字,全是密密麻麻的纸鸢草图。每只风筝的翅膀上都标着日期,从“民国八年九月初一”一直排到“民国二十五年冬月廿三”,整整九十八只。有的画得很细致,翅膀上还标着“沾胭脂”“缠红绒”的小字;有的画得很潦草,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在夜里就着油灯画的,连笔都握不稳。
最后一页没有图,只有行大字,笔锋抖得厉害,墨色深得发乌,像是把笔尖都戳破了,纸页都被墨浸透了:“第一百只纸鸢糊好了,翅膀上写着‘归’字。阿鸾,今天风从临安北吹过来了,带着你的胭脂味,还有临安北的桃花香。我在余杭巷等你,等你回来,等你说‘荷开满塘阙’,等我们把那半阙词续完。我知道你会来,就像知道潮水会涨会落,就像知道槐树每年会开花,你一定会来。”
照片从沈砚之的指缝间滑落,掉在青石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细碎得像颗心落地的声音。他忽然想起刚才掀开砖时,砖底的麻线缠在指尖的触感——那些麻线不是藏信时嵌进去的,是祖父这些年里,无数次撬开这块青石板,查看铁皮盒时,捆照片的麻绳被砖棱磨断的碎屑。他一定无数次蹲在这第三块砖前,手里握着那把刻着“沈”字的铜凿,一下下撬动石板,像撬动着个不会愈合的伤口,每次打开,都盼着里面能多些什么,又怕里面的东西被岁月偷走。
苏晚忽然抓起那张合影,指着祖母手里的宣纸。风吹起的纸角下面,露出半枚淡红色的胭脂痕,红得像点在宣纸上的朱砂,形状是朵小小的荷花——和沈砚之袖中那方残荷绢帕上的荷瓣一角,正好严丝合缝,连胭脂的颜色都分毫不差。“奶奶说过,她当年故意把纸角折了道痕,还在上面印了半朵荷,说‘等哪日这道痕对上了,这半朵荷拼全了,就是我们续完词的时候’。”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嘴角却扬着笑,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雾,像给那双亮着的眼睛蒙上了层温柔的纱,“你看,对上了,真的对上了……”
樟木的香气还在弥漫,混着两人的呼吸,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种温热的味道。沈砚之把散落的照片一张张捡起来,重新摞好,照片的边角有些卷,他就用指尖轻轻捋平,像在抚平祖父这些年的等待。苏晚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包好,放进铁皮盒,又把那圈红绒布重新缠在盒身上,布角的碎丝粘在指腹,像沾了把扯不断的念想,越缠越紧,把心也缠得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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