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的指尖捻着那枚泛黄的信封,边缘的齿痕被岁月摩挲得发毛,纤维起了毛边,像片被钱塘潮泡透又晒干的枯叶。信封上的邮票早已褪成浅褐色,只依稀看出是民国初年的“钱塘潮”图案——浪头卷着云,底下藏着小小的“泉亭”二字,是祖父常去的刻碑铺名号。邮戳的墨色晕成一团,却牢牢钉着“临安北”三个字,笔锋轻细,竖钩处微微发颤,像祖母阿鸾填《诉衷情》时,总在“潮”字末尾多绕的那圈,藏着说不出口的迟疑。
他把信封凑到鼻尖,闻到了淡淡的霉味里混着的胭脂香——是祖母常用的“雪里红”胭脂,去年在临安北老院子的梳妆盒里,苏晚还见过同款,脂膏早已干涸,却仍留着点粉甜的味。指尖顺着“临安北”的笔画划过,能摸到纸面下凸起的墨迹,想必当年写的时候,笔尖蘸了太多墨,也藏了太多话,才让字迹透过纸背,在几十年后仍能触到温度。
“这里,”苏晚的指甲轻轻点在信封内侧的小字上,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一层薄冰,“‘余杭巷三号’,咱们现在站的,不就是三号裱糊铺的后院吗?”她忽然顿住,指尖悬在“第三块砖下”那行字上,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点发紧的沙哑,“奶奶生前总说,爷爷是个‘藏东西的老狐狸’,爱把要紧的物件埋在砖缝里,说‘风雨抢不走,岁月偷不去,只有心诚的人才能找着’。”
沈砚之蹲下身,视线扫过铺着青苔的青石板地面。后院的石板比前院的更斑驳,边缘被几代人的鞋底磨成了柔和的月牙形,唯独靠近花墙的这几块,砖缝里的青苔长得格外厚,像是有人刻意护着。第三块砖确实不同,砖角缺了个小豁口,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撬过,砖缝里嵌着的不是青苔,而是些细碎的麻线——那是裱糊纸鸢时常用的骨胶麻线,浸过桐油,遇潮会变得黏软,此刻正带着点湿润的韧性,缠在他的指尖,扯一下,还能拉出细细的丝。
“用这个试试。”苏晚从随身的工具箱里翻出把铜制小凿子,木柄已经包浆发亮,是她去年在临安北旧货摊淘来的老物件,当时摊主说“这是刻碑师傅用的,柄上有字”,她凑近一看,木柄底端刻着个极小的“沈”字,当即就买了下来。沈砚之接过时,指腹蹭过木柄的包浆,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夹着的那句话:“民国八年秋,阿鸾赠我铜凿,说‘刻碑要稳,藏信要深,心要比凿子还坚’。”
凿子尖插进砖缝的瞬间,“咔嗒”一声轻响,脆得像咬碎了颗受潮的杏仁。砖身比想象中松动,沈砚之握着凿子轻轻一撬,苏晚伸手托住砖面,两人合力一抬,整片青石板就掀了起来,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着霉味和樟木的香气涌了出来——洞口里藏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盒身裹着层暗红色的绒布,绒布已经发黑发硬,边缘的线头簌簌掉落,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正红色,是祖母嫁人的时候,她娘亲手缝的“喜绒”,说“红布缠盒,念想不腐”。
“是奶奶的喜绒布。”苏晚的声音发紧,指尖刚碰到绒布,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又赶紧伸回去,小心翼翼地解着布结。布丝在指尖断裂,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扯断了根埋在岁月里的线,每扯一下,心口就跟着揪一下。她想起小时候,奶奶总把这块绒布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底的锦缎下面,说“这是给你爷爷留的,等他找着藏的东西,就用这布包着回来”。
铁皮盒打开的刹那,樟木香气猛地浓了起来,混着点淡淡的胭脂味,还有种熟悉的墨香——是“墨韵斋”的松烟墨,祖父刻碑时总用这个。盒子里没有金银,没有票据,只有一沓用细麻绳捆着的黑白照片,和个线装的牛皮本子,本子的封皮已经磨出了毛边,边角卷成了圈,像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沈砚之先拿起照片,指尖刚碰到相纸,就听见苏晚倒吸了口冷气——最上面那张是张合影,两个年轻人站在钱塘江的礁石上,男的穿着粗布短褂,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攥着只没糊完的沙燕纸鸢,竹骨支棱着,像只正要展翅的鸟;女的梳着麻花辫,发梢系着块同色的红绒布,手里捧着卷宣纸,风把纸角吹得翻卷,正好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弯着的眼睛,亮得像浸在钱塘水里的星子,眼角还沾着点笑意,连带着周围的潮声都像是温柔的。
“这是……爷爷和奶奶年轻时?”苏晚的指尖在相纸边缘轻轻摩挲,相纸的质地很薄,已经发脆,稍微用力就怕捏碎。她指着男人背后的石碑,碑上隐约能看见“潮生”二字的轮廓,笔画苍劲,是祖父的笔迹,“去年在钱塘滩涂看见的断碑,应该就是这个!”沈砚之点头,喉头发紧——祖父总说他年轻时瘦,照片里的人却不是,肩背挺得笔直,攥着纸鸢的手指关节泛白,像怕这风筝飞了,也怕手里的人走了。
照片下面是单张的。有张拍的是祖父蹲在裱糊铺门口,手里举着只刚糊好的蝶鸢,翅膀上沾着点粉白色的胭脂痕,应该是祖母不小心蹭上的。背景里的老槐树还没现在这么粗,枝桠间挂着只断了线的风筝,只剩个竹骨架在风里晃,像个孤单的影子。另一张是祖母站在花墙前,穿着件月白短衫,手里握着支狼毫笔,宣纸上画着半朵荷花,笔尖还悬着滴墨,像是刚要落下,又舍不得,就那么悬着,把念想也悬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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