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天顶鱼钩没有落下。
它就悬在距我眉心三尺的虚空里,像一颗凝固的星辰,钩尖微微颤动,仿佛正与某种无形之力角力。
一滴银露自钩尖坠下,划过空气时拖出细长如丝的光痕,落在我左肩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滋——”
皮肤瞬间炸开一圈波纹,像是被极寒之物灼烧。
整条手臂猛地一僵,知觉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千万根针扎进骨髓的麻痛。
我低头看去,只见皮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鳞状纹路,泛着青灰冷光,沿着血脉蔓延,如同某种沉睡千年的图腾正在苏醒。
“哥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逆龄不知何时爬到了我身边,小脸苍白,眼珠却异常明亮,像两颗浸在寒潭里的黑玉。
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指,轻轻点在我左臂的鳞片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的骨头……在吃你以前的记忆。”
我心头一震。
影肋骨——这具由野人山古兽遗骸融合而成的脊椎副生结构,原本只是防御性的护体骨甲。
可现在,它不再仅仅是守护。
它在吞噬。
吞噬那些残存在脑海深处的画面:母亲煮的姜汤、妹妹踮脚帮我系鞋带、父亲在巷口摆摊吆喝……这些温情碎片正被一股来自脊椎深处的饥渴缓缓啃食,化作一股滚烫的战意,在经脉中奔涌不息。
我不恨它的掠夺。
因为我知道,软弱早已不是我能拥有的奢侈。
我踉跄起身,走向那口深井——那口母亲将我推出去的渊口。
风已止,灰烬落地,唯有井壁上斑驳的刻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我用指尖一寸寸摩挲,忽然触到一道细微凹槽,藏在一块裂石之后。
抠开。
锈蚀的铜铃落入掌心,冰冷沉重。
铃舌竟是一截人类指骨,关节处还残留着干枯的筋膜,隐约可见磨损痕迹,像是曾被人日日摩挲。
“这是……?”
话音未落,空气忽然扭曲。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浮现于井畔,女人身形瘦削,长发披散,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那枚铜铃。
她的嘴唇微启,声音像是隔着百年黄土传来:
“引魂铃。”
是缠妣。
茧中守丝·缠妣,那个游走于时间褶皱的母亲残念。
她说她既是来阻止我靠近渊口,又是暗中为我铺路。
矛盾如毒刺,扎进每一次呼吸。
她的虚影抬手,指尖穿过铜铃,轻轻抚过那截指骨,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这是我戴在手腕上的。”她低语,“用来标记你的位置。他们怕你逃,我怕你回。”
我瞳孔骤缩。
每一个被选中的“钥匙”,都会留下一件信物。
有人是断牙,有人是发丝,有人是眼球封蜡。
而她是唯一一个,把信物留给了孩子。
这铃,本该让我远离深渊。
可如今,它成了召唤她的媒介。
也是开启真相的最后一道锁。
我没有犹豫,解下缚恨索——九百根鼠尾筋织成的怨器,浸过疯人院最深处的血泪。
我将引魂铃绑在末端,深吸一口气,狠狠甩入井中!
铃声荡开,清脆却诡异,一圈圈扩散向未知深处。
片刻死寂。
紧接着,井底传来回应——
是那首摇篮曲。
但我听得出来,节奏错了。
本该温柔舒缓的旋律,被拉扯得支离破碎,像是一双手在黑暗中拼命拨动琴弦,却又被什么力量强行扭曲。
然后,井壁开始渗血。
银血,和我的一样,冰冷、泛光、带着金属腥气。
它们顺着岩缝流淌,在井腹汇聚成一行字:
“别下来,这里没有你妈。”
我笑了。
笑得喉咙发紧,眼角崩出一丝血线。
那字迹,分明是母亲的手书。
笔锋转折间藏着她独有的顿挫习惯,连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勾尾都一模一样。
可越是像,越让人恶心。
真真假假,谁又能分清?
地门最擅长的,就是用爱做饵,拿记忆当陷阱。
我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撮黑色绒毛——惊云临死前掉落的。
它是灰鼠族群中最接近灵体的存在,曾替我挡下三次致命追杀。
我咬破手指,将心头血与狼妖之血混在一起,涂满整个铜铃。
传说,狼妖之血能辨亲族真伪。若非血脉共鸣,绝不会引发癫狂。
铃再响。
这一次,声波如刀,割裂寂静。
井中银血猛然沸腾!
刹那间凝聚成人形,五官依稀是母亲的模样,张嘴欲言——
我鞭先至。
缚恨索如黑蟒腾空,一击抽碎那团血影!
“哗啦——”
银雾四溅,落地即燃,发出腐肉焦糊的恶臭。
井底重归死寂。
唯有那枚铜铃,静静悬在半空,指骨铃舌轻轻晃动,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心跳。
我跪坐在井沿,双手按地,掌心血痕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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