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废弃的厂区里打转,导航早已失灵。
红砖墙无尽延伸,爬山虎是唯一的活物。
梅梓指腹摩挲着一个布包,紫檀木的轮廓隔着布料也清晰可辨。
那四个字——“行止有度”,是烙铁,烫在心上。
程老那句“我们程家的孩子,不能被人当成梯子”,是钉子,钉进脑中。
她吁了口气,把那份沉甸甸的警告塞进手袋最深处。
再抬头,所有私人情绪被一扫而空。
她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经纪人,梅梓。
“梅梓姐,我……”身旁的夏然声音发颤,裙摆被她自己绞成了咸菜干,“我的手全是汗。”
“那就对了。”梅梓递了瓶水过去,眼神锋利,“试赵祥的戏,你还能嬉皮笑脸,现在就滚下车。”
一句话,把夏然的哆嗦压下去几分。
“记住,”梅梓盯着她,一字一顿,“从此刻起,你不是夏然,你是红菱。”
“一个在烂泥里滚了十年的舞女,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卖。你心里有火,有恨,但你不敢。你只是个可怜虫,一条想爬出臭水沟的可怜虫,懂了?”
夏然闭上眼,冰凉的瓶身贴着脸,用力呼吸。
一次。
两次。
再睁眼。
人,矮了一截。
挺直的脊背垮了,弯了,像被看不见的重物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彻底松弛下来,只剩下一双麻木的、时刻防备着周遭的眼睛。
梅梓心口一撞。
天生的戏疯子。
“走。”她推开车门。
试镜的仓库比想象的更破,水泥地上就一张桌子,三把椅子。
桌后坐着两人,中间戴鸭舌帽的,就是鬼才导演赵祥。他的手指在桌上敲着,哒,哒,哒……规律,且磨人。
旁边是选角导演,正在无聊地转笔。
仓库里已有七八个女演员,个个盘靓条顺,妆容精致得像要去走红毯。
梅梓一扫,心沉了半截。
几个熟面孔,其中一个,是辉煌娱乐正力捧的新人,张曼妮。
张曼妮也看到了她们,讶异过后,一抹毫不掩饰的嗤笑浮上唇角。她视线在夏然身上溜了一圈,那身为了贴合角色而故意穿的朴素衣衫,在她眼里就是地摊货。
夏然刚提起来的那股“红菱”的气,被这一下刺得摇摇欲坠。
梅梓在后方,用指节不轻不重地顶了下她的后腰。
夏然一震,重新垂下头,缩回那具疲惫的躯壳。
等待是凌迟。
前面的演员进去,出来,一个比一个丧气。
最快的一个,没撑过一分钟,出门时眼圈都红了。
赵祥自始至终连帽檐都没抬一下。
终于轮到张曼妮。
她整了整昂贵的裙子,腰扭得像条水蛇,踩着高跟鞋进去了。
外面只听见模糊的台词,和一阵刻意压抑的哭声。
十分钟后,门开了。
张曼妮出来,脸上挂着泪痕,神情却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她故意停在夏然面前,伸出新做的指甲,点了点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对着空气轻轻一弹。
那姿态,是在炫耀。
“赵导说我很有感染力,让我回去等通知。”她音量不大,却刚好够一圈人听清,“唉,刚才还问我,辉煌是不是已经跟陈影帝那边打好招呼了。红菱这种破碎感,可不是谁都能演的。”
话里话外,角色是她的了。
夏然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下一位,夏然。”选角导演喊道。
夏然起身。
梅梓的心,瞬间悬到了喉咙口。
仓库内光线昏暗。
赵祥的鸭舌帽终于抬起一丝缝隙,阴影下的视线落在夏然身上。
“演红菱发现赎身钱被偷。”他开口,声音没任何起伏。
夏然一开口,嗓子就是哑的,像混了砂砾:“好的,导演。”
她没立刻演,走到空地中央,站定,闭眼。
死寂里,只有赵祥的指节在敲击桌面。
哒,哒,哒。
几秒后,她睁眼。
一瞬间,这里不再是空仓库,而是她那间漏风的阁楼。空气里全是廉价脂粉和酒精混合的酸腐气。
她熟练地解开旗袍盘扣,露出打了补丁的里衣。动作麻木,没有羞耻,只有经年累月的习惯。
她走到墙角,蹲下,从一张看不见的板床枕头下摸索。
那里,藏着她用命换来的希望。
摸……
空的。
再摸……
还是空的。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一把掀开那个不存在的枕头,疯了般撕扯着床铺。
没有,什么都没有。
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眼球爆出红血丝。
“钱……我的钱……”
声音是挤出来的,破碎不堪。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那个知道她藏钱地方的“好姐妹”。
她像头被捅了窝的野兽,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向门口。
手刚碰到门框,人却僵住了。
力气,被瞬间抽干。
去哪找?
找到了,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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