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红星大众浴池。
我是这里的夜班值班员，叫李强，本地人都叫我强子。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就是看着场子，半夜打扫打扫卫生，给锅炉添添煤，熬一宿，挣个辛苦钱。北方的冬夜，风像刀子，能刮进人骨头缝里。可澡堂子里头，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水汽和孤独笼罩的世界。
大厅的灯早就熄了大半，只留了我值班室门口那一盏，昏黄的光线勉强撕破前台的黑暗。通往浴区的厚棉帘子偶尔晃动一下，带出一股更浓重、更湿热的气息，混杂着消毒水、劣质洗发水和陈旧瓷砖的味道。浴区里面，为了省电，也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在水汽中折射、弥漫，形成一道道昏沉的光柱，能见度不到十米。远处锅炉房传来「嗡嗡」的低鸣，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反而衬得四周更加死寂。偶尔，哪根水管子会突然「咔」地响一声，或者一滴冷凝水从天花板上落下，在瓷砖地上砸出清脆又空旷的回音。
我坐在值班室的破木头椅子上，对着那台雪花比节目还多的旧电视打盹儿。就在我眼皮快要完全合上的时候，一阵声音，极其细微，但又异常清晰地从浴区深处钻进了我的耳朵。
啪嗒……啪嗒……
像是有人在用力地搓澡，那种湿手掌拍打在皮肤上的独特声响，富有节奏，一下，又一下。
紧接着，是一阵极其低哑、断断续续的哼唱声，调子很怪，不成曲调，咿咿呀呀的，像含着一口水在唱，又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个点儿了，怎么可能还有人？最后一位客人，那个常来的醉醺醺的老头，一个小时前就趿拉着拖鞋走了。我亲自锁的大门，检查了每一个储物柜。
啪嗒……啪嗒……哼唧……
声音还在继续，固执地、不知疲倦地回荡在空旷的浴区。
我抓起沉甸甸的铜钥匙串，拧开手电筒，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掀开了棉帘子。
水汽瞬间包裹了我，比外面更浓，几乎成了乳白色的雾。手电光柱在其中艰难地穿刺，照亮一小片湿漉漉、反着幽光的绿色瓷砖地面和墙壁。脚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这环境里，几乎和我听到的搓澡声混在一起。我放轻脚步，循着声音往里走。
男浴区结构简单，左边一排是淋浴隔间，用半人高的隔板分开，挂着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塑料帘子；右边是两个大泡池，此刻水面平静得像两潭死水，蒸汽袅袅上升；最里面是桑拿房，门关着。声音，来自淋浴区。
我数着隔间。第一个，帘子敞着，花洒干爽。第二个，同样。第三个……
声音正是从第三个隔间里传出来的。啪嗒……啪嗒……还有那含混的哼唱，此刻听得稍微清楚了些，像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带着哭腔的民间小调，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那隔间的塑料帘子，严严实实地拉着。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浴区里撞出回音，显得格外突兀。
搓澡声和哼唱声，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刚才的声音更让人心悸。只有水滴声和锅炉的轰鸣还在。
我握紧了手电筒，金属的冰冷触感让我稍微定了定神。也许是哪个醉鬼溜进来没发现？或者水管子怪响？我给自己打着气，上前一步，猛地伸手撩开了那挂湿冷的塑料帘子。
手电光直射进去。
隔间里空无一人。
花洒的龙头关得紧紧的，一滴水也没有。
但是，地上积着一滩水，浑浊不堪的水，泛着黄白色的、细腻的泡沫，像是刚被剧烈搅动过。水面上，漂浮着一缕缕、一簇簇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长头发，在黑黢黢的水里，像某种有了生命的水草，随着地面的轻微坡度，缓缓地、令人不适地蠕动着。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混杂着类似河底淤泥的味道，直冲我的鼻腔。
我胃里一阵翻腾，猛地后退一步，帘子「唰」地一声落回原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是要挣脱出来。我强迫自己再次掀开帘子，光柱扫过——那摊积水和头发还在，真实得刺眼。
见鬼了！我暗骂一句，赶紧去找拖把和水桶。等我再回来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摊水，连同那些纠缠的头发，消失得无影无踪。瓷砖地面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干燥，只有我刚才踩湿的脚印。仿佛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水汽太重产生的幻觉。
可那腥味，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里。
那一夜，我后半夜基本没合眼，耳朵一直竖着，但浴区里再没传来任何异响。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趁着白天班的老张搓澡间隙，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张叔，咱这澡堂子……晚上有没有啥……嗯……不太对劲的地方？」
老张是个闷葫芦，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他正用粗糙的毛巾擦拭着他那套宝贝搓澡工具——几块不同粗糙度的搓澡石。他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瓮声瓮气地说：「干好你的活儿，半夜别瞎逛悠，尤其……」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尤其是第三个小间，少往里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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