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规矩颁布后的栎阳，像一锅被猛火煮沸的水，表面上气泡翻滚，热气腾腾，底下却是各种力量在激烈地碰撞、融合。
工分制和贡献榜的效果立竿见影。工匠们围着黑伯，不再是抱怨活重，而是争抢着询问如何才能拿到那些标注着“高工分”和“创新奖励”的难活儿。流民们被组织起来，清理场地、修建窝棚、开挖水渠，干得多，当天就能看到工分记录在粗糙的竹片上，那种即时反馈的刺激，远比任何空洞的许诺都来得有力。连士兵们日常操练的号子声，似乎都比往常更响亮了几分。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汗臭和烟火气，更添了一种名为“希望”的躁动。当然，也少不了暗流涌动的算计和几分因不适应而产生的别扭。
在这片由新规矩强行催生出的蓬勃生机中，秦战的目光，却投向了营地边缘那片相对安静的空地。那里，是他规划中的“秦氏学堂”所在地。此刻，那里还只有几个打下木桩划出的范围，以及一堆堆等待处理的木材和石料，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荒凉。
“地方还是太小了。”秦战用脚丈量着划出的界限，眉头微蹙。他弯腰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碾磨，土质还算坚实。“得再往外扩十丈。那边的小坡正好可以利用，将来搞实操课，不怕扰民，也安全。”
跟在他身后的百里秀微微颔首，素手在随身携带的粗糙纸卷上快速勾勒着，玉珏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轻响。“大人所言极是。秀已初步核算，若按大人要求，‘宽敞、明亮、有实操场地’，现有物料缺口不小，尤其是用作梁柱的大木和铺地的青砖。”
“物料我想办法。”秦战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目光扫过空地，“眼下最要紧的，是人。教书的先生，找到了几个？”
百里秀停下笔，抬起眼帘，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回大人，颇为棘手。咸阳城中稍有名望的士子，一听是来栎阳教授‘工匠之学’，大多婉拒。目前愿意前来的，只有三位。一位是屡试不第、家道中落的老童生，姓周，为人还算本分；另一位是原将作监因直言被排挤的小吏，懂些文字算数；还有一位……是位寡居的女先生，据说通些医理，识文断字，因生计艰难，愿意前来一试。”
她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勾勒出人才招募的窘境。这时代，知识被垄断在极少数人手中，愿意放下身段来这“工匠流民”聚集之地教授“杂学”的，若非走投无路，便是另有打算。
秦战听了，脸上没什么意外之色，只是点了点头：“有三个，也好过没有。告诉他们，来了栎阳，按贡献拿工分，别摆什么士人的架子。学生不分男女老幼，愿意来的，都得教。”
就在这时，黑伯也闻讯赶了过来。老头儿身上还带着工坊里的烟火气，脸上蹭着几道黑灰，手里习惯性地攥着一把小巧的铁锤，像是他的另一只手。
“大人，您找我？”黑伯声音洪亮，目光落到那片空地上，又看了看百里秀手上的草图，花白的眉毛习惯性地拧起，“这学堂……真要盖这么大？有这木料石料，多垒几个炉子不好吗？眼看着铁料就要跟不上了……”
秦战还没说话，旁边扛着一根粗大原木路过的二牛听到了，把木头“咚”地一声杵在地上，抹了把汗，咧着嘴插话：“就是！头儿，娃儿们念书能念出个啥名堂？之乎者也的，听着就脑壳疼！不如跟我打铁，练把子力气，将来也能上阵杀敌，那多痛快！”他说着，还炫耀似的鼓了鼓胳膊上虬结的肌肉。
秦战被这憨货气笑了，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结实的脑崩儿，弹得二牛“哎哟”一声，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光会打铁，一辈子也就是个匠户！力气大？战场上力气大的死得最快！”秦战笑骂了一句，随即神色一正，目光扫过黑伯和二牛，语气变得深沉，“我们要的，不是只会抢锤子的力士，也不是只会按老法子干活的匠人。”
他走到那堆木材前，随手拿起一块边角料，又捡起一块黑伯带来的、经过初步锻打的铁胚，将两者放在一起。
“黑伯，你能看出这块木头适合做什么，这块铁胚杂质多少，火候还差几分。靠的是什么？”
黑伯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经验……看得多了，摸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对，经验！”秦战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可你的经验，怎么传给二牛？传给柱子？传给后面那些新来的小子？靠你手把手教，靠他们自己摸索？那得学到猴年马月？万一你哪天……这手艺是不是就得打折，甚至断代？”
黑伯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说起。他一生技艺，确实多是口传心授，徒弟悟性差点的，学个皮毛都难。
秦战又拿起百里秀画的草图，指着上面规划出的不同区域：“我们要建的学堂，不只是教娃娃们认字算数。更要教的，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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