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姑臧宫城的主殿。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虽然殿内陈设尽力维持着王者的气派，但角落里的些许尘垢，侍卫眼中难以掩饰的惶然，都透出一股外强中干的颓败气息。吕光强撑病体，端坐在最高处的胡床上，冠冕下的脸庞蜡黄而憔悴，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偶尔闪过一丝昔日枭雄的锐光。吕纂、吕弘等子嗣及杜进、段业等重臣分列两旁，人人面色肃穆，如临大敌。
殿门开启，秦使一行昂然而入。为首的使者王彦年约三旬，身着大秦品级官服，步履沉稳，面容镇定，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既不倨傲，亦无怯懦，唯有一种源自强大帝国后盾的从容。他身后跟着数名随从，手捧锦盒，想必是国书与礼物。
王彦行至殿中，依礼参拜，声音清朗：“大秦皇帝陛下驾前使臣，奉旨觐见凉公。” 他用了“凉公”而非“天王”或“陛下”，这微妙的称谓，已然定下了此次会面的基调——居高临下。
吕光喉咙滚动了一下，勉强抬手：“贵使远来辛苦，赐座。”
“谢座。”使者落座，腰背挺直，开门见山，“本使此次奉我皇陛下之命，特来宣示天恩，亦为凉州百姓安危计，请问凉公之意。”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使者从随从手中接过以明黄绢帛包裹的国书，双手捧起：“此乃我大秦皇帝陛下亲笔国书，请凉公过目。”
内侍接过国书，呈给吕光。吕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展开绢帛。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内容却如同冰锥，刺入他的心扉。国书先是以回顾“旧谊”为名，提及吕光曾为前秦旧臣，暗指其后来割据自立的不义；接着大肆宣扬秦军扫平群雄、统一北方的赫赫武功，强调天下归心乃大势所趋；最后，则给出了看似宽宏实则苛刻的条件：吕光去王号，率凉州文武归降，可保宗族性命，得封虚爵，子弟亦可入朝为官。限期一月，若逾期不决，“天兵”将至，“玉石俱焚”。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吕光心上，尤其是那“旧谊”二字，更是充满了讽刺意味，让他想起那场不成功的逼宫，脸颊一阵发热。
“狂妄！”不等吕光开口，性如烈火的吕纂已然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指着使者喝道，“苻坚不过侥幸得势，安敢如此欺我凉州！我凉州带甲十万，祁连为屏，大漠为堑，岂是你说降便降的？若要战，便放马过来，我吕纂第一个迎战！”
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秦使身上。
面对吕纂的咆哮，使者神色不变，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他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吕纂：“这位想必是吕少将军。少将军勇武可嘉，令人钦佩。然而，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逞一时意气？”
他不急不缓，语气却带着一种事实般的冰冷：“少将军言及凉州甲兵十万，然则，去岁西域商路受阻，今岁河西春旱，粮草可足支撑十万大军久战？提及祁连天险，固然可守，然我大秦陇右军械监新造投石机，射程可达五百步，不知姑臧城墙可能抵挡？至于大漠隔绝……我皇陛下已遣使联络柔然、高车，许以通商之利，届时，凉州还能安享大漠之屏吗？”
每一问，都直指凉州最脆弱的软肋——资源、城防、外交孤立。使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殿内每一个凉州臣子的心上。他不仅清楚凉州的困境，甚至连秦军的技术优势和外交布局都坦然告知，这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也是一种心理上的碾压。
吕纂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拳头紧握，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对方不是在恐吓，而是在陈述一个他们不愿面对的现实。
王彦不再看吕纂，转而向吕光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和，却抛出了最致命的问题：“凉公，我皇陛下常言，天下苦战乱久矣，黎民渴望安定。陛下扫平四海，非为穷兵黩武，实欲再造太平。凉州军民，亦是大秦子民，陛下实不忍同室操戈，令生灵涂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吕光身旁那些眼神闪烁的臣子，缓缓道：“陛下让外臣转告凉公：昔日长安旧事，陛下言，此乃时势所迫，可暂不追究。然如今，大势已明，若仍执迷不悟，欲以一隅抗天下，致使凉州子弟血流成河，宗庙倾覆……届时，凉公纵使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吕氏列祖列宗？又如何对得起这满城信赖于您的百姓将士？”
这番话，彻底撕开了吕光最后的遮羞布。既点明了他过去的“污点”，又给了他一个看似体面的台阶，但更重要的是，将“抗拒”的后果提升到了愧对祖先、祸害苍生的道德高度。这是阳谋，也是诛心之问。
吕光的身形晃了一晃，几乎要从胡床上栽倒，幸亏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由蜡黄转为灰白。殿内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吕光粗重的喘息声和炭火的噼啪声。杜进、段业等人低下头，不敢与使者对视，更不敢在此刻发表任何意见。吕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缩在一旁。
良久，吕光才缓过气来，声音嘶哑而虚弱地对使者说：“贵使……所言，老夫……已知晓。此事关系重大，容……容老夫与群臣，细细商议。”
使者知道火候已到，不再紧逼，拱手道：“此乃自然。外臣会在馆驿静候凉公佳音。但愿凉公能以苍生为念，做出明智抉择，则凉州幸甚，天下幸甚。” 说完，他再次行礼，然后从容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大殿，步伐依旧稳健。
使者一走，大殿内压抑的沉默瞬间被打破。吕纂第一个跳起来：“父王！绝不能降！这是苻坚的诡计！我们……”
“够了！”吕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低吼，打断了他。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都……都退下。让孤……静一静。”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到吕光那副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的模样，都不敢再多言，默默地退了出去。空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吕光一人，对着那卷如同烙铁般的国书，还有窗外呜咽的西北风。
秦使的交锋，结束了。他没有留下一兵一卒，却用言语和气势，在姑臧城的心脏地带，投下了一颗重磅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彻底搅动凉州本就暗流汹涌的政局。吕光的抉择，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战与降，而是关乎生死，关乎名誉，更关乎身后评价的千古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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