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辇下降的阴影掠过千药城青瓦,下方传来清脆的童声。
几十个扎着羊角辫、戴着小药囊的孩童正挤在新砌的石墙前,奶声奶气地念着刻在墙上的《医童启蒙》:人生而有疾,医者当无畏——最前头的小女娃踮着脚,手指点着字的最后一笔,忽然踉跄,被身后穿粗布衫的老药农稳稳托住。
殷璃的指尖在云辇扶手上轻轻叩了叩。
她看见老药农腰间挂着的,是当年她在北荒教村妇们编的艾草囊;小女娃发间的红绳,和前世那个替她挡毒针的小药童阿果扎的一模一样。
风卷着童声撞进云辇,她望着城墙根新栽的百药圃——从前这里是刑场,如今薄荷与紫苏正抽着新芽。
她偏头对喻渊笑,他们在长。
喻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日前在宗规阁,自己亲手将最后一块禁医令残片投入熔炉时,炉中腾起的不是黑烟,而是带着药香的白汽。
此刻千药城的晨雾里,有提着药箱的游医正穿过青石板路,有妇人抱着病儿追着游医喊大夫慢些,而那游医回头时,腰间的铜铃晃出一串清亮,像极了殷璃初入医馆时系在药篓上的那串。
当夜,观星台的琉璃瓦被月光洗得发白。
殷璃站在最高处的传道灵炉前,手中的《千劫医经》泛着幽蓝微光——这是她前世耗尽百年心血写成的医典,曾被锁在玄真阁最暗的密室,书页间还沾着她当年被鞭打的血渍。
此刻她将经卷轻轻一抛,经卷竟自行展开,每一页都化作流萤般的光粒,往九域八方飘去。
医尊!守炉的星官急得要拦,却在触及光粒的瞬间愣住——那光粒钻进他掌心,他忽然想起自己五岁时发痘,是走方郎中点着灯芯草替他挑破脓疮,掌心竟泛起温热的药香。
喻渊站在阶下望着她的背影。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灵炉上,像株扎根在星河里的药草。
他知道,这炉名为,实则是九域最凶的封禁灵物——从前凡有惊世典籍入炉,便会被熔成齑粉,永远消失。
可此刻炉中腾起的不是火焰,而是带着露水气息的白雾,每粒光雨都在说:看,这是能救人性命的方子。
你已做到极致。他拾级而上,在她转身时轻轻握住她的手。
殷璃仰起脸,眼尾的泪痣被月光浸得发亮:不,我只是打开了门。她望着光雨没入云层,路,还得他们自己走。
数日后,青丘山脚下的茶棚里炸开一片惊叹。
真的!
我家娃上月咳得睡不着,上月圆夜梦着个穿白衣的姐姐,拿银针对着他胸口扎了三下。卖山货的刘老汉拍着桌子,茶碗里的水都晃出来,今早起来,娃竟能下地跑了!
我也听说!补锅匠老张凑过来,西头王寡妇的腿疾,多少年没好全乎,前日也说梦见那白衣娘子,醒了能踩缝纫机了!
茶棚外的老槐树上,几片新叶被风卷着打旋。
树后竹篱里,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正踮脚摘枇杷,听见动静回头笑——她腕间的木镯,是用灵山的百年紫衫木削的,喻渊说木性养气。
殷璃蹲在药圃边,指尖抚过新抽的灵参芽。
身后传来棋枰落子的轻响,喻渊的声音带着笑:又在想什么?
她直起腰,发间的木簪滑下一缕碎发:在想,若有来世......
还做医者吗?喻渊替她别好碎发,棋盒里的玉棋子被他捏得温热,你不是医者。他望着她眼瞳里映着的药圃,那里有白芷抽穗,有茯苓爬藤,你是医道本身。
风突然掀起竹帘,带进来半片沾着晨露的桃花。
殷璃望着窗外抽条的新枝,忽然顿住——那枝桠上的嫩芽间,竟凝着一滴极淡的金露,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星子。
她伸手去接,金露却在指尖化开,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像极了前世她在忘川渊刻医殉碑时,那些残魂消散前留下的气息。
阿璃?喻渊放下棋盒,见她望着窗外出神。
没事。她转身将新采的灵草放进药篓,竹篓底还压着半块没刻完的木牌,是给山脚下新出生的小娃准备的平安符许是春气太盛。
山风掠过篱笆,吹得药圃里的紫苏叶沙沙响。
远处传来小村学塾的读书声,混着归巢山雀的啼鸣,像首没谱完的曲子。
殷璃背起药篓,喻渊顺手替她理了理垂落的穗子——自他们隐居灵山小筑已三月,九域的云还是那样白,水还是那样清,连从前总爱闹事的妖修,最近都安分得出奇。
药篓里的灵草轻轻碰着她的手腕,像在提醒什么。
她望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山尖,那里的灵气波动比往日更盛些,隐约有龙形的云影在雾里翻涌,却又在她凝神时散作轻烟。
该去给村头张阿婆送安胎药了。她笑着拽了拽喻渊的衣袖。
喻渊望着她发间晃动的木簪,忽然想起三日前夜观星象时,紫薇垣旁新现的那颗亮星——星图上没有记载,却带着熟悉的药香。
他将棋枰收进木匣,匣底压着张未寄出的信笺,是玄真掌门写来的,说最近各宗药园的灵草长势异常,连最金贵的九转还魂草,都在不该开花的季节抽了花穗。
但这些他都没说。
他跟着殷璃走出竹篱,看她蹲在田埂边教小娃辨认车前草,看她给担柴的老汉号脉时,指腹落在脉门上的动作,和前世在医馆里给第一个病人诊脉时,分毫不差。
山雀又啼了一声。
喻渊望着殷璃被阳光镀亮的侧脸,忽然觉得那团在天际聚拢的祥云,或许从来就不是为某场盛事而来——它只是在等,等某个背着药篓的身影,像当年初执银针时那样,再次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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