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铜灯的光晕漫开,将刚刚结束一场血腥清算的帝王身影拉得斜长。
萧执玄色的广袖上,几点溅落的血珠正沿着繁复的螭龙暗纹缓缓滚落——那艳红砸在墨色衣料上,如同寒夜里猝然绽开的朱砂梅,诡异而凄艳,却并未能浸湿那深沉冷硬的底色。
血珠顺着袖缘的褶皱滑下,在他腰侧那枚象征皇权的墨玉佩上凝滞一瞬,最终无声坠落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碎裂成更细小的红痕。
自始至终,他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漠然地垂手,掸了掸广袖,那几点刺目的红便被玄色彻底吞没,只余下几近无法察觉的暗沉痕迹,反倒衬得他眼底那片冰封的死寂与戾气,比衣上未干的血迹更为森寒。
余孽已清,朝堂在铁腕下暂时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
萧执回到空旷得足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乾元宫,挥退了所有侍从。
殿内没有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辉,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孤寂。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紫檀木盒,里面珍藏着沈沐“遗物”的盒子。指尖拂过冰凉的盒盖,却终究没有打开。
如今他已确知那人还活着,在万里之外的龟兹,穿着异域的华服,拥有着新的名字和……新的家人。那些“遗物”带来的慰藉,早已被更为灼人的焦渴与不甘取代。
他想要他回来。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不是几件破碎的遗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会看着他的人。
可如何才能让他回来?再次发动战争?强行把他带回来?可西域的挫败和三年多前沈沐跃下断魂崖的决绝身影,如同两把冰锥,时刻刺痛着他的神经,告诉他强取豪夺只会将那人推得更远,甚至再次推向毁灭。
他隐约触摸到,他需要一条不同的路,一条……或许能被沈沐稍微接受的路。
“朝贡……”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按祖制,藩属国五年一朝贡,如今距离龟兹上次朝贡,才过去了四年。明年……太久了。他一天都不想再多等。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是皇帝,是这万里江山、兆亿生灵的主宰,难道连修改一条祖制的权力都没有吗?
一股近乎蛮横的决断冲散了眼底的阴霾。他快步走回御案前,铺开明黄的诏书,提起朱笔,略一沉吟,便笔走龙蛇地书写起来。
不是与任何大臣商议,而是直接以皇帝的名义,颁布敕令。
诏书中,他冠冕堂皇地陈述:为彰显天朝上国对西域之恩泽,体恤诸国远道朝贡之艰辛,特将五年一朝改为三年一朝。
同时,为示优容,此次改制后的首次朝贡,特准西域诸国派遣王子或地位尊崇之使臣代为前来,无需国主亲至,以示天朝体恤之意。
文中更是着重强调,龟兹国近年“恭顺有加”,其王子“伽颜华”“风姿卓绝”、“深肖朕心”,望其能借此机会,入京觐见,以慰“朕怀”云云。
字里行间,无不透着帝王对“边陲小国”的“浩荡皇恩”,然而那反复提及的“伽颜华”之名,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深肖朕心”、“以慰朕怀”,却像黑暗中闪烁的磷火,清晰地昭示着这份“恩典”之下,那不容错辨的私心与渴望。
诏书以最快的速度发出,日夜兼程传往西域。
当这道旨意抵达龟兹王庭时,引起的震动远比上次水师之事更为剧烈。
“三年一朝?!还要指定伽颜华前去?!”弥闾第一个拍案而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担忧,“萧执他想干什么?!这分明是冲着伽颜华来的!找个借口把他骗到帝都去!那里是他的地盘,岂不是任他拿捏?!”
龟兹王腾格里眉头紧锁,握着诏书的手微微发抖,既是气的,也是忧的。他看向沈沐,沉声道:“孩子,此去凶险异常。萧执之心,路人皆知。你若去了,无异于羊入虎口。”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沐身上。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穿着龟兹的常服,额前的绿松石在灯下泛着沉静的光。
他缓缓抬起眼,接过那道明黄的诏书,指尖划过上面力透纸背的朱砂字迹,尤其是“伽颜华”三个字,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那灼热而偏执的力度。
他沉默着。
他能够感觉得到,萧执似乎真的在“改变”,在用他那种笨拙、霸道、却又不容忽视的方式,试图铺设一条不同的路。
尽管这条路,依旧充满了掌控的意味。
这一次,不再是直接的战争威胁,而是看似温和、实则更为阴险的“阳谋”。
他以皇帝之名,行召见之实,龟兹若断然拒绝,便是公然抗旨,给了他兴兵问罪的绝佳借口。可若顺从前往……前路莫测。
沈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的决然。
“王,弥闾,诸位,”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道旨意,我们避不开。”
他看向众人,眼神锐利:“拒绝,便是予他口实。如今龟兹尚需时间休养生息,不宜再启战端。前往,虽是险局,却未必没有周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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