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血色裂痕轰然洞开。
一道幽光自天际垂落,如腐烂的丝线缠住大地。
顾微尘站在荒原尽头,风卷起她素白长袍的下摆,右眼中倒映着那道裂口——它不像门,更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在夜幕中缓缓搏动。
炉火熄灭后,烬医坊已成空影;九百个名字静静叠在药炉之上,如同沉睡的魂灵,等待一场迟来的安葬。
她没有回头。
一步踏出,脚下虚空塌陷。
天地翻转之间,她坠入灰雾弥漫的虚境——魂隙。
冥河在脚下奔涌,黑浪无声翻滚,泛着铅灰色的泡沫,仿佛千万年积压的怨念在此沉淀。
对岸飘荡着无数纸灯,一盏一影,皆是未能归去的残魂。
风不来,声不响,唯有点点灯火随波浮沉,宛如星河倒悬于黄泉之底。
岸边,一个无面女童提灯而立,青布小鞋踩在虚浮的灰土上,手中灯笼写着一个模糊的“引”字。
她缓缓转头,空无五官的脸正对着顾微尘,细弱的声音如针尖刺入耳膜:
“你手里……也有灯。”
她伸出枯瘦的小手,掌心躺着一根断裂的引魂索,末端焦黑,似被雷火焚过。
“生者不可渡。”冥河童轻泣,“但你若肯留下一魄,我许你踏足三步。”
话音未落,四周灰雾骤然凝滞。
顾微尘低头看着那根索。
它残破不堪,纹路断裂处渗出淡淡金芒——那是魂印残留的痕迹,属于那些本该死去却被她强行续命之人。
她闭了闭眼,舌尖猛然咬破。
一口精魂之气喷出,带着温热与铁锈味,落入断索之中。
刹那间,金芒暴涨。
断裂的引魂索竟自行弥合寸许,发出细微嗡鸣,仿佛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第一滴雨。
她抬脚。
第一步落下,灰土凝成玉阶,莹润生辉。
第二步,玉阶延伸三尺,浮于冥河之上,微微颤动。
第三步,整片河岸为之一震,纸灯齐晃,残魂低语。
玉阶稳稳铺展至河畔边缘,如一座孤桥,横亘生死两界。
她站定。
从怀中取出九百枚玉片——每一枚都由她亲手打磨,以心头血浸染七日,只为承载一个名字、一段脉象、一道护心纹的魂印。
此刻,它们静静躺在她掌心,冰冷却跃动着微弱的共鸣。
残脉道体缓缓开启,那是她逆天修行的根基,也是唯一能感知魂隙异动的“器”。
她将第一枚玉片贴于额前,神识沉入其中。
瞬间,万千记忆碎片倒灌而来——陈樵断臂那一夜的冷汗气味,老妪临终前指尖冰凉的触感,少女中毒时瞳孔收缩的频率……这些曾被她用银针、丹药、禁阵强行挽留的生命,在这一刻化作一道道断裂的魂链,在玉面浮现,扭曲如蛇。
她蘸血为墨,以青蚨剑尖为笔,开始修补。
每一划,皆精准落在魂链最脆弱的节点。
不是蛮力重连,而是像修复一件千年裂瓷,顺着原本的纹理,填补缺损的结构。
她的动作极慢,近乎凝滞,但每一次落笔,都伴随着体内残脉的剧烈抽搐——这是反噬,是幽冥对“逆命者”的警告。
至第三日黎明,第一道魂链终于闭合。
玉面光芒流转,残魂印记稳定如初。
可就在此时,空中骤响悲鸣!
百余名战魂自灰雾中扑出,铠甲破碎,面目狰狞,双爪直掏她双目!
他们曾死于边关绝地,因她当年以秘法拓印其护心纹而暂留阳世,如今却被幽冥炼作引魂傀,成了打开渊门的祭品。
利爪撕裂空气,带起腥风。
顾微尘不动。
任凭神识被撕扯得剧痛欲裂,她仍稳稳举着手中的玉片,声音平静如古井无波:
“此纹我修过,此命我执过——你们要的祭品,我已经带来了。”
战魂们在她面前停住,爪尖距她眼帘不过毫厘。
那一枚玉片上的光芒,竟让它们发出呜咽般的低吼,似认出了什么,又似在哀悼。
她缓缓收回手,将玉片置于祭坛中央,点燃一缕原心玉灵的气息。
火光摇曳中,她看见第八百九十八道魂链正在缓慢弥合。
而在河底深处,某种古老的气息,正悄然苏醒。
第五日黄昏,冥河突然静止。
黑浪凝固如铁,纸灯停滞半空。
一道白骨身影自河床爬出,半身腐朽,肋骨间卡着一面残破军旗,旗上隐约可见“灵匠”二字。
白骨阵师望向她指尖尚未收起的血书秘纹,忽然单膝跪地,颅骨轻叩灰土。
“修天者……不该下冥。”他嘶哑开口,声如锈刃刮石,“当年我等以‘执尘术’补战魂,本为存仁义,可挽留将散之魂,便是扰轮回根本。天地不容,终遭反噬……灵匠门尽灭,魂碑成墟。”
他抬起空洞的眼眶,盯着她:“而今你重走此路,若不成,则万劫不复。”
顾微尘垂眸,看着祭坛上第八百九十八枚玉片渐渐泛出温润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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