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心全是汗，车铃铛在风里叮铃哐啷响得心烦，抬头看见前门楼子裹在黄乎乎的狼烟里，檐角的瑞兽都像蒙了层灰，活像刚从坟里刨出来的。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街面上的电车轨道锈得能刮下渣子，路边歪歪扭扭支着的布幡上写着“大日本军票通用”，几个戴铁帽子的兵正踹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头，菜叶子撒了一地，混着泥水踩成烂糊糊的绿。我心里头那股子邪火噌地就窜上来，刚要松开车闸，后脖领子就被一只硬邦邦的手攥住了，“祥子？你他妈还敢露面？” 我回头一瞅，是二强子，可又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强子——他少了半只耳朵，脸上一道疤从眉骨裂到下巴，眼神跟饿狼似的。“你那车哪来的？” 他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是不是偷的宪兵队的？” 我这才低头看我的洋车，车漆是新的，锃亮得能照见人影，车座子是红绒的，比当年刘四爷那辆还阔气，可我明明记得昨天收车时，它还是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玩意儿。“说话啊！” 二强子的手更使劲了，我能感觉到他袖口露出的胳膊上有块青黑色的烙印，像个歪歪扭扭的“囚”字。“松开！” 我一甩胳膊，车把在他肚子上顶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从腰里摸出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好小子，学会跟你强子叔动横的了？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乱葬岗拖回来的？” 这话戳得我心口一疼，恍惚看见小福子临死前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可眼前这二强子脸上的疤在狼烟里忽明忽暗，怎么看怎么陌生。“我没偷车。” 我咬着牙说，“这是我的车。” “你的？” 他突然笑起来，笑得跟哭似的，“你也配？你媳妇呢？你闺女呢？哦对了，她们都死了，死在永定河的冰窟窿里，跟你那点念想一块儿冻成冰碴儿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虎妞难产时的惨叫声、小福子上吊时踢翻的凳子声、还有我那没见过面的儿子——人家说他生下来就没气——这些声音混在一块儿，压得我喘不过气。“你胡说！” 我抄起车把就朝他砸过去，他却突然往旁边一躲，我这一下砸空了，洋车撞在墙上，红绒座子被钉子刮开道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棉絮。就在这时，街那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是炮声，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二强子脸色骤变，“宪兵队来了！” 他撒腿就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喊，“祥子，记住了，等级142，这是你的命！” 我还没明白他这话啥意思，就看见一群穿着黄皮子军装的兵冲了过来，皮靴踩在泥水里“啪嗒啪嗒”响，领头的那个军官戴着白手套，手里牵着条狼狗，狼狗的眼睛是绿的，直勾勾地盯着我。“站住！” 军官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狼狗挣着链子朝我扑过来，我赶紧跳上洋车，脚蹬子猛地往下踩，车轮子转得飞快，红绒座子上的线头被风刮得飘起来，像小福子当年最爱戴的红头绳。 我听见狼狗在身后狂吠，还有子弹嗖嗖飞过的声音，打在墙上溅起一片片尘土。我拐进一条胡同，又钻进另一条胡同，那些熟悉的胡同变得陌生极了，墙头上架着铁丝网，家家户户的门窗都钉着木板，只有偶尔从门缝里露出的眼睛，像暗夜里的鬼火。“站住！” 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从房顶上喊，我抬头一看，瓦片上蹲着个穿黑衣服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手里握着把驳壳枪，枪口正对着我。“把车留下，放你一条活路。” 她眼睛很亮，像秋水里的星星，可眼神里的狠劲不像个姑娘家。“这是我的车。” 我勒住车闸，胡同太窄，我转不了弯。“你的？” 她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车头上刻着番号呢，看不出来？” 我这才发现车把手上有个小小的钢印，刻着“特高课 142”。142，二强子刚才也说过这个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姑娘突然从房顶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我面前，动作比男的还利落，“你不是这个时候的祥子。” 她凑近了，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硝烟味，“你从过去来的，对不对？” 我愣住了，这话比二强子的胡话还离谱，可她眼睛里没有骗我的意思。“跟我来。” 她拽着我的胳膊就往胡同深处跑，狼狗的叫声越来越远，她带我钻进一个地窖，掀开一块木板，里面黑乎乎的，一股子霉味。“坐。” 她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看见地窖里堆着不少东西——步枪、手榴弹、还有一摞摞印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传单。“我叫林岚。” 她往油灯里添了点油，“他们都叫我小岚。” “你认识我？” 我摸着车座子上的破口，红绒下面好像有硬邦邦的东西。“认识，也不认识。” 她拨了拨灯芯，“在我们这个时候，你是个传奇。” “传奇？”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是个拉车的，拉了一辈子车，啥也没落下。” “你不一样。” 她眼神里闪着光，“你在1937年就死了，死在保卫北平的巷战里，用你的洋车撞翻了一辆日军的装甲车。” 我手里的车把“当啷”一声掉在地上，1937年？我不是活到了解放后吗？人家说我后来跟个寡妇过日子，还生了俩儿子，虽然还是拉车，可好歹能吃饱饭。“他们骗你呢。” 林岚捡起车把递给我，“你在煤渣胡同被流弹打穿了肚子，临死前把最后一口气用来喊‘中国人不当亡国奴’。” 这话让我浑身一震，像是有股热流从脚底窜上来，冲到天灵盖。我想起当年被大兵抓去当差时，看着他们把老百姓的粮食往卡车上搬，我不敢吭声；想起日本人进北平那天，我缩在车厂里不敢出去，听着外面的枪声直打哆嗦；可现在，有人说我祥子，一个连自己媳妇闺女都护不住的窝囊废，竟然成了喊着不当亡国奴死去的汉子？“不可能。” 我摇头，“我没那么有种。” “你有。” 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油灯的火苗晃了晃，“你以为你拉车是为了啥？就为了那点破钱？你是为了争口气！为了证明给那些欺负你的人看，你祥子不是孬种！” 我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虎妞总说我“死心眼”，刘四爷骂我“傻骆驼”，可我心里那点念想，不就是想凭着自己的力气挣出个人样来吗？“那车头上的142，是你的代号。” 林岚指着钢印说，“你是我们‘骆驼小组’第142号成员，负责把情报藏在车座里，送到城外的游击队去。” 她伸手掀开红绒座子，下面果然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昨天跟你接头的人牺牲了，” 她声音低了下去，“是二强子，他为了掩护你，被宪兵队抓去，割了半只耳朵，还……” 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二强子说那些狠话，为什么他故意激怒我让我跑，原来他是想护着我。“他现在在哪儿？” 我猛地站起来，地窖顶差点撞破我的头。“不知道。” 林岚摇摇头，“有人说他被关进731部队的实验室了，有人说他被当成靶场的活靶子……”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脑子里只有二强子少了半只耳朵的脸，还有他胳膊上那个“囚”字烙印。“我要去救他。” 我说着就往外冲，林岚一把拉住我，“你怎么救？就凭你这两下子？你知道宪兵队的铁丝网通着电吗？你知道他们的狼狗能闻出三天前的汗味吗？” 她从暗格里又拿出一把手枪，塞到我手里，“这是勃朗宁，你以前用过的。” 我摸着冰冷的枪身，手指竟然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扳机的位置，好像我天生就该握着它。“记住，” 林岚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严肃，“你的等级是142，意味着你可以调用小组里所有的资源，但也意味着，一旦暴露，你得一个人扛着，不能连累任何人。” 我想起小福子，想起虎妞，想起那些因为我而遭罪的人，心里那点怯懦突然就没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把枪别在腰里，重新握紧车把，红绒座子上的破口在灯光下像道流血的伤口。“从后门走，” 林岚掀开另一块木板，“出去往左拐，第三个门是王记杂货铺，老板会给你换身衣服。记住，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认识的人。” 我点点头，刚要推车，又回头问，“我……真的在1937年就死了？” 林岚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点暖意，“那得看你现在怎么选了，傻骆驼。” 我钻出地窖，狼烟好像更浓了，呛得人眼睛发酸。胡同口传来马蹄声，是日军的巡逻队。我深吸一口气，拉起洋车，红绒座子在我身后微微起伏，像揣着一颗滚烫的心。车铃铛在风里响起来，叮铃哐啷，叮铃哐啷，这次听着，倒像是冲锋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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